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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指好像還在打著節拍,她忽然發現他的手指很長。
她在他身後站了好一會兒,他忽然轉過頭,朝她露出微笑。
“快去睡吧,凌戈,時間不早了。”
“嗯,好的。”她答應道。
她覺得,他是花了很大力氣才擠出這個笑容來的。雖然他在笑,態度也很平靜,但是她能清楚地感覺到他當時情緒非常低落。他仿佛是一個剛剛被判了刑的犯人在安慰他的家人,沒關係,我很好,我行的,但誰都看得出那是致命的打擊,他其實是傷心欲絕。她不知道他是怎麼了,既好奇又難過,但是她不敢問,也問不了。他在陰影里轉過頭來看她的一剎那,她的心猛烈地悸動了一下。她意外發現他竟然英氣逼人,她不敢再看下去了,也不敢再跟他說話了,她擔心再說下去,自己會忍不住上去安慰他,最可怕的是,她很可能會去摸摸他的頭,她想到自己因此可能受到的奚落,趕忙朝自己的房間奔去。
那天晚上,直到半夜她才聽到他關上臥室門的聲音。
她本來擔心他第二天仍然一蹶不振,不過她馬上發現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他很快就又恢復常態,成了一個愛開玩笑的刻薄鬼。
簡東平坐下後,從茶几下面找出一個盤子來,把橙子放在盤子中央,他一刀切下去,橙子立刻成了兩半。
“好吧,說說你那邊的情況。”他平靜地說。
“我都找過了,還沒找到拖鞋上有口香糖的人。她們在走廊里不穿拖鞋,都只在自己的房間穿。”凌戈看著他把半個橙子裡的橙肉都挖出來放在盤子裡,不明白他要幹什麼。
“我想到一個問題,凌戈,如果是平底拖鞋,口香糖粘在下面不是很容易被發現嗎?”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個勺子把香草冰激凌舀在那半個橙子中。
“這個我看過了,我們的拖鞋底下面有很多孔。”
“拖鞋都一樣嗎?”他問。
凌戈點點頭。
“沈家人的拖鞋都是章玉芬織的。以前方柔枝也織過,但沈老太太嫌她織得不好,後來不讓她織了,章玉芬為這個還挺生氣呢,她說方柔枝是故意的。而且,就算是平底的,就算她馬上發現了,也很難做到一點痕跡都不留,口香糖很難弄乾淨的,這不是你說的嗎?”凌戈看著他很嫻熟地把部分橙肉切碎了撒在冰激凌上,心裡納悶這是給誰吃的。是給他自己的嗎?那他也太講究了。會不會是給我的?還沒等她想下去,就見他將湯匙插在橙子冰激凌上,遞給她。
“吃吧,這是給你做的。不好意思,我回來的時候,急著趕路,忘了給你買好吃的了。”
果然是給我的,凌戈欣喜地接過冰激凌,心想,土特產哪能跟這親手做的橙子冰激凌相比?
“謝謝你。你不吃嗎?”她笑眯眯地問完才想到,他向來是不愛吃甜食的。
他用紙巾擦了擦手,從皮包里掏出紙、筆和一本《淑女之家》來。
“周謹的標記對你有用嗎?”她問道。
“很有用。我把那幾段都複印下來了。對了,你查找周謹的標記時,確定沒有遺漏嗎?”
“當然沒有嘍!我很仔細地從頭到尾找了兩遍呢。你不要小看我好不好!”凌戈大聲說,她不喜歡被人看扁,現在尤其是不想被他看扁。
換作平時,有點愛“占便宜”的他肯定會順勢握住她的手或者摟摟她的肩以示安慰,但今天,坐在她身邊的他很規矩,只是朝她笑笑說:
“那就好。我現在把我複印的那幾段給你看,看你能否找出什麼來。”他一邊說,一邊從皮包里掏出一張複印紙來擺在她面前,“其實只有三段而已。”
凌戈一邊吃冰激凌,一邊看了起來。
第一段是第34頁的第二段,文章是沈碧雲以第一人稱寫的。
從小在美國長大的他跟我這個長年接受馬列主義教育的中國女子在很多方面都格格不入。比如,我對數字百無禁忌,不管是13還是4,我都無所謂,我相信我的運氣跟這些數字毫無關係。但是他就不同了,他在這方面幾乎有怪癖。他非常喜歡雙數,非常討厭單數,他堅持認為雙數更吉利。記得我們剛認識沒多久後的一天晚上,他羞答答地問起了我的年齡,我說比他小6歲,他大大鬆了口氣,他說他很高興,我比他小6歲,而不是5歲,或是7歲。我很想對他說,按照中國人的習俗,男女之間相差6歲是相剋的,叫“六衝”,但是看他那麼興高采烈,我只好把這句話吞回了肚子裡。結婚後,他還按照6的倍數給孩子們各打了一條珍珠項鍊算是見面禮。我覺得他在這方面非常迂。
第二段是第89頁的第三段。
我心情低落,曾宏出了事,家裡亂鬨鬨的,公司又有一大攤子事情等著我去處理。我現在終於明白女強人的意義了,如果你連悲哀的時間都沒有,那就真的成了女強人了。從公司回來,我一邊忙著安慰女兒們,一邊忙著跟玉芬一起整理書。那天真是諸事不順,先是雨杉打碎了我很喜歡的一個古董花瓶;接著發現本來準備好用做捆書的繩子少了兩根,剩下兩捆書沒辦法捆,只好讓玉芬再跑出去買;再後來是發現方琪半夜才回來,她那幾天一直在鬧情緒,我想她一定又是碰到了什麼戀愛方面的事,她是個美麗聰明的女孩,但是在感情上向來都不成熟。
第三段是第142頁的一個段落,凌戈記得周謹在書里的這個段落上面畫了個五角星。不知道這五角星跟前面畫的線有什麼區別。
婚事一開始就遭到了家人的激烈反對,這是我意料中的事。不過我想,到了我這個年齡,我有權利做我想做的事,我也有權利做一些出格的事。既然大家都認為我是個女強人,那麼我覺得我應該讓大家看到我強的那一面。志文也許不是一個合適的丈夫,但是他的存在,讓我得到了很大的滿足。對我來說,與其說他是我的情人或是丈夫,倒不如說他是個頂著丈夫頭銜的忘年交小朋友。他非常樂意跟我交談,也很關心我。兒子去世後,我養成了半夜去客廳喝杯紅酒的習慣,他總是勸我不要半夜喝酒,他自己也很少喝酒,在這方面他做得很好。他也很有愛心,對家裡的小狗非常友善,雖然雨杉一向反對小蘇,但是小狗卻很喜歡他,一看見他,總是喜歡膩在他腳邊撒嬌。
“看完了嗎?”簡東平問她。
凌戈點了點頭。
“有什麼感想?”
“蘇志文肯定是個好人,因為小狗喜歡他。”凌戈其實什麼也沒看出來,她的腦子裡現在塞滿了冰激凌帶來的甜蜜感覺,哪還有思考能力。但話一說完,她又意識到這話出自一個警察之口實在太沒水平。她想補救,又一時卻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話來說,只好往嘴裡又送了一口冰激凌,看了他一眼。
他笑著看她吃,問道:“小狗喜歡的人就是好人?”
“你有什麼想法你就說嘛,別賣關子了。”凌戈不喜歡他那半帶嘲諷的口氣。
“你再看一遍吧。”他還是不依不饒。幹嗎老是要考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