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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陸勁凝視著他,就像在看一個垂死的人。
“求你了。”他道。
陸勁默默點了點頭。
“謝謝。”他笑逐顏開,霎那間他覺得他把什麼都放下了,完全解脫了。“知道嗎?”他又恢復活力,打開了話匣子,“我已經吃了很多年的素。因為李健東總是說,人人都可以殺,因為他們也吃別的生命,那時候我們總是吃芹菜黃瓜西紅柿,我一直在吃素。有時候,我覺得我是個有信仰的人,有時候我覺得我一直就被關在鳥籠里。這麼多年,從沒出來過。你有時候會不會感覺,你也被什麼東西禁錮了,出不來?”
“當然,常常會有這種感覺。”
“真的嗎?”他抬頭看著陸勁,感覺他們就像兩個在討論數學題的同班同學,“看來他說得沒錯,每個人都生括在鳥籠里。不過,如果我沒遇到他,可能不會有這種感覺。我受了他不少影響,他讓我飛速地長大……”
“雖然你的人是長大了,可是你有一部分永遠停留在了那個年代。”陸勁站了起來,“既然想回家,就該吃點家裡的東西,想不想吃肉?”
他愣住了。他已經有十七年沒吃過肉了。
“如果你吃肉,我就在這裡陪你一起吃。”
這對他來說似乎是一個無法拒絕的邀請。
“他後來真的吃肉了?”邱元元在婦產科醫院的走廊上停下腳步,望著陸勁。
“他吃了一大碗。然後……”
陸勁沒說下去,他的眼前浮現前一天下午的情景。
臉色蒼白,剪著短頭髮,穿著灰色囚衣的李懷恩坐在他對面,眼睛定定地望著桌上的紅燒肉,手裡拿著筷子,卻久久無法下筷。紅燒肉是他特別請岳程到附近飯店買來的,跟紅燒肉同時進來的,還有一碟炒青菜和一碗米飯。
“怎麼不吃?不是要回家嗎?”他說道。
一名警察替他們兩人各盛了一碗飯。
在桌子對面,李懷恩充滿敵意地盯著他。這是他進門以後,這個殺人狂第一次用這樣的眼神看他,之前,他都顯得無比友善,好像他們是一對惺惺相惜的知心好友。
然而他眼中的敵意馬上就消散了,他終於舉起了筷子,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秒鐘才落到那碗紅燒肉上面。
“他崩潰了,痛哭梳涕。”陸勁眼前晃過李懷恩眼淚縱橫的臉,“他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邊吃一邊哭,一直到我離開,他都沒再說話。他沒法開口,我想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邱元元有些意外,但並沒有被打動,“就因為那碗紅燒肉?哼,想不到他還有這種時候,你是為了讓他崩潰才讓他吃肉的吧?”
陸勁笑了笑。
“他其實一直想回家,只是沒找到回家的路。現在,他的味覺把他帶了回去,他的精神一直在抗拒這種回歸,但最終抵不過他的身體,味覺是最直接的身體反應。”
“那五千萬呢?有沒有追查到?”
“查到了。他以李懷恩的名字在某個外國銀行的本市辦事處辦了好幾張卡,錢就在卡里。我估計那筆錢應該會被凍結吧。具體情況就不清楚了。以後問岳程吧,他最近在跟安徽那邊的警察合作,整理兩起火災的案子。他說他已經找到了李健東的舊居,十五年前李健東家發生火災,李健東葬身火海。當然,火就是李懷恩放的。當時他對警察說父親喝醉酒把酒瓶丟進了火堆。”
“那麼,你真的打算想替他把骨灰運回老家?”邱元元似乎更關心這個問題,她的口氣已經表明了她的態度。
“我答應他了。”
“為什麼?你忘記他是什麼人了嗎?”
“有時候看著他,我會想起了我的過去。我也有過他那種時候,最初被人壓在最底層,後來變成了上帝,接著突然一切都倒塌了,又回到了原點……”陸勁握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麼做,可我既然答應他了,我就得做到。”
她看著他。“其實你跟他不一樣。”
是嗎?他可不這麼認為。李懷恩說的每一句話,他幾乎都感同身受,他知道他怎麼想,需要什麼,知道他最痛苦的地方在哪裡,知道他的弱點在哪裡,也知道他最終想往哪兒去。所以,終究他們是同一類人。就像李懷恩說的,“你只要曾經是我們中的一員,就永遠是我們的人,你永遠不可能成為他們的人。”……不過,他比李懷恩幸運,在他掉下深淵後,有人救了他。那就是元元。如果當年他沒有遇到她,如果他沒有發瘋一般愛上她,他的命運恐怕會是李懷恩的翻版。他會在不斷的殺戮中漸漸磨滅人性,永遠失去回歸的能力。每次一想到這些,他就比過去更愛她。
在得知邱源的所作所為後,他也曾經想到過要離開。他想,那對她來說,也許更好,但他最終選擇了留下。因為他知道,她就像一道閘門,是她擋住了他心裡所有的邪念,而一旦沒有了她,他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所以,只要她愛他,只要她願意跟他在一起,他就會守在她身邊,他發誓永不再犯,並願意用餘生來贖罪。
“其實像他這種人,根本連骨灰都不配有,不過,現在寶寶的情況還算正常,我也就不計較了。你想怎麼做就隨你吧。——哦,爸爸。”她越過他朝他身後看去。
他轉過身,發現邱源正在妻子的攙扶下慢慢朝他們走來。
自從邱源被救回來之後,陸勁還沒跟這位老丈人說過話,他知道,元元已經偷偷教訓過她父親了。可在他心裡,那件事還沒完。
“元元,我讓你爸爸別來,可他就是不肯,非要來看看寶寶。”元元的母親笑著朝他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自從丈夫被救回來後,她對他的態度有明顯的改善。
“怎麼說也是我的外孫嘛。醫生怎麼說啊?”邱源在問女兒,目光卻不經意掠過他的臉。
他知道這是一種試探。邱源現在很想知道,他會怎麼“處置”那件事。只要他一天沒給出一個明確的態度,邱源就不會安心。因為有元元,他當然不會實施報復,也不可能永遠不理睬這位老丈人。但是,他也不會當那件事沒發生過。
“不是跟你說了嗎?孩子的情況現在很好,貧血的症狀已經大大改善了,黃疽也退了。行了行了,他在三樓,走,我們去三樓。”元元的母親拉著邱源想走。
這時他開口了。
“元元……”他注意到邱源朝他看來,“我想跟你父親說幾句話。”
元元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父親,她微微有些不安,但她很快就給了他一個微笑,“爸爸身上有傷,你們別談太久了。”
“我明白。就幾句話。”他也回了她一個微笑。
她放心了。“媽,我們先去三樓看寶寶,等會兒陸勁會陪爸爸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