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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哪兒來的?”他問道。
“上帝給的。”桑籍仰頭看看天空,笑著說。
這不能算是回答。以他的猜測,那枚俗氣卻可能價值不菲的戒指要不是他偷來的,就是某個女人給他的。
“現在,我要把它送給有緣人了。”桑籍說完就將戒指扔出了窗口。
這讓他再次受了驚。那畢竟是個戒指,如果是真的,那可能值幾千塊,可是這個小子居然毫不吝惜地扔了出去。他這麼糟蹋金錢,憑什麼讓我負擔學費?
那一年,桑籍18歲,他原本準備中斷支付學費的,但是,每次話到嘴邊,桑籍都會說些似真似假,卻又讓他膽戰心驚的話。
比如有一次,他幽幽地望著窗外,說道:“你知道好人和壞人的區別在哪裡嗎?壞人不允許別人說不,而好人正好相反。我就是個壞人。”他的手裡把玩著一把小刀。
還有一次,他捂著腦袋,說他頭痛得快裂開了,“有人把我關在籠子裡,打我,用刀子割我,還念那些破詩給我聽,煩死了,煩死了……”他滿身酒氣,像死狗一樣趴在桌上,喃喃自語,“……他說如果我能逃出去,我就可以得到自由……他是個詩人……每個人都在籠中之鳥,有的人在籠中歌唱,有的人在籠中死亡……這是他說的……我不是第一個,但絕對是最後一個……呵呵呵呵……”他陰森地笑了起來,“知道他在哪兒嗎?”他用穿著皮靴的腳狠狠蹬了兩下地板,“他在下面。屍骨無存……知道嗎?他最後居然說他愛我……他愛我……也許他真的愛我,不然我早就死了,他也教了我不少東西,他逼我念他寫的詩,這個變態!”接著他有韻律地吟了起來,“……無論少年還是老朽,無論幸福還是悲傷,有個老師始終在你身旁,他的名字叫作,死亡——吳啟南!”他突然叫他的名字。
“你喝醉了,你應該回去睡一覺。”他不想再聽這些胡言亂語了,這些話讓他很不舒服。
“你也是籠中之鳥。你被困住了。你想逃走,卻逃不了。想一想,假如你沒有結婚,你是不是更自由?假如沒有在銀行當什麼經理,會不會更自由……”桑籍嚷叫著,最後趴在桌上睡著了。
他沒把桑籍的話當真。因為那時在他眼裡,桑籍就是個靠出賣色相賺取生活費的小混混,也許偶爾還會小偷小摸。他相信,那些打打殺殺的東西,多半是他從書里或者錄像帶里看來的。他幻想自己曾經遭受囚禁,然後又幻想自己打敗了一個殘暴無比的虐待狂,這可能讓他獲得了些許滿足。話說回來,只有那些從小缺乏良好家庭教育的人,才會滿腦子都是這些東西。
他能想像桑籍從小生長的環境有多糟,這都怪那個女人,她的錯誤決定毀了她自己,也毀了這孩子的一生。雖然桑籍很好學,但無論他怎麼努力,有些東西註定永遠無法改變,比如卑賤的出生。這個在陰暗角落裡長大的孩子,可能註定永遠得生活在陰暗裡。這也更提醒他,要給女兒良好的教育和家庭氛圍。可是一想到女兒,他又忍不住拿她跟桑籍比。同樣是他的孩子,為什麼一個如此健康快樂幸福,另一個卻得永遠生活在污水裡?他開始不由自主地同情桑籍了。
於是,他考慮良久,最終決定放棄了最初的想法。
他決定繼續負擔桑籍的學費。他覺得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不過,無論他怎麼同情桑籍,他都從來沒喜歡過他,他也從來沒看出這孩子跟自己有半分相像。他也不像那個女人。現在謎底終於揭開了,原來他本來就不是他的兒子。
“你是說,真正的桑籍,他已經……”他哆哆嗦嗦地開口,他痛恨當初自己為什麼沒敢拉這個人去做親子鑑定。當時桑籍對他說,“如果親子鑑定的結果,我是你的兒子,我就要住進你家,跟你變成真正的父子。”於是,他選擇默認,他不想冒這個險。
男人拿出一張泛黃的彩色照片,遞到他眼前。那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站在陽光下微笑,看起來健康,快樂,無憂無慮。
“這才是桑籍。”那個男人的聲音柔和了很多,“他比我大兩歲,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他的聲音漸漸輕了,“他在舞廳唱歌,他扮成女人用假聲唱,那是他的專長,很多客人都喜歡他,他說他想去北京學戲劇表演,他喜歡演戲,他很有天分……可惜他沒能逃出來,他被燒成了灰……我想救他,可我自顧不暇,我被人綁架了……”
他顧不上消化這些驚心動魄的情節,只顧瞪大眼睛盯著照片,他發現男孩的相貌跟他的確有幾分相似。他的眼圈紅了。他覺得難過,但是,他不知道是為那個照片上的男孩,還是為自己。
“他,他就是桑籍?”他低聲問。
沒人回答他。
“那,那你是誰,你叫什麼……”
“我姓李,隨便你怎麼稱呼我。”這個男人站了起來,低頭看著他,“你就不想知道你的舊情人後來怎麼樣了?”
“她,她……”他張了張口,沒問下去。
“她得了肺氣腫,一直病休在家,桑籍輟學到舞廳打工,就是為了掙錢給她看病。桑籍死後,她就自殺了。割脈自盡——現在感覺怎麼樣?是不是鬆了口氣?”
他意識到對方在朝他微笑,但這笑容卻叫他不寒而慄。
姓李的男人收起笑容,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一直拉到角落裡,他發現,那裡垂著一個吊鉤,他曾經在電視裡看到過類似的鉤子,在屠宰場裡,工人們就用這種鉤子鉤住那些已經被屠宰完畢,砍成兩半的牲畜。他禁不住嚇得臉色發白,他的腳開始不聽使喚了。
“知道桑籍最恨誰嗎?他父親!”姓李的男人揪住他後背的衣服,將他往前拉,他拼命掙扎,但他的力量根本抵不過對方的十分之一。
“不,不,求求你,求求你,我不要……”他苦苦哀求著。
“知道桑籍最想做的事是什麼嗎?——就像現在這樣!”姓李的男人將他的雙手捆住吊在鐵鉤旁邊的橫杆上。在黑暗中,他依稀能看到鐵鉤上的血跡。難道這傢伙過去真的殺過人?難道他嘮叨過的那些話都是真的?這種猜想讓他嚇得直哆嗦,他已經沒力氣掙扎了,極度的恐懼和絕望蔓延了他的整個身體。
那個男人用一個黑色布袋套住了他的頭,他在戰慄中等了兩秒鐘,驀然,一根鐵棍般堅硬的東西朝他打來。
“啊!”劇痛讓他立刻大叫起來,他渴望有人能聽見,可是他心裡明白,這是個奢望。他能聽到肋骨斷裂的聲音。
碰!又是一下,這次是膝蓋,他又慘叫了一聲,他知道他的膝蓋很可能被敲碎了,疼痛讓他近乎昏厥,他大聲呻吟,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低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