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過了大約五分鐘,王寶國才走出來。
“不好意思,我一個生病的親戚這幾天住我這裡……”他在沈晗對面重新坐了下來,“剛剛說到哪兒了,同志?”
“老王,你剛剛說,徐子健要找董越的弟弟?”沈晗又把話題引回到董越身上。
“是啊,他是個中醫,聽說之前市里很多當官的都找他看過病。他平時深居簡出,也不在醫院上班,生活就靠銀行利息……”
“你說他姓董?”沈晗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那徐子健現在住的房子……”
他還沒說完,王寶國就一個勁兒地點頭說:“對對對,那原來就是董晟的住宅,是他祖上留下來的,後來抄家後,就把他趕出去了。去年院長才搬進去住……”大概是感覺到沈晗的冷漠神情中隱含著鄙夷和反感,他馬上辯解道,“董家原本就是地主階級,這是董家的剝削所得,那地方本來就應該收歸國有。再說,院長也是對革命事業有貢獻的人,你們看啊……”眼看著王寶國就要扳著指頭為他細說徐子健的豐功偉績,沈晗馬上打斷了他。
“老王,說說董晟這個人。”
“他?”
“什麼都行。”
王寶國好像挺為難,想了半天才說:“對這個人,我還真不是很了解,就知道他是董越的弟弟。都說他醫術好,可我也沒找他看過病……”他又想了一會兒,“印象比較深的是,他這個人就是一副剝削階級出身的做派,”他鄙夷地皺皺眉,“當時他被趕出去,所有的東西都是由他老婆、孩子和四個徒弟拿著提著,他就空著雙手,一副優哉游哉的樣子,好像跟他沒什麼關係……還有,他這人好像沒什麼脾氣,說話不緊不慢的,當時,他還走到院長跟前,跟院長說院子裡的那塊石頭不能動,說那是風水石。但院長後來還是把石頭送給了領導。聽說那石頭有幾百年的歷史了。”
風水石。沈晗有點想笑。難道徐家的滅門慘案是受到了詛咒?
“徐子健讓你找董晟的下落,你找到沒有?”
“哪那麼容易。自從他走後,就沒了蹤影。本來街道把他們一家的戶口給遷到了附近一棟居民樓的樓梯間裡,但他沒去。現在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王寶國咧嘴一笑,“所以,說白了,我也就是敷衍一下。我已經向院長推薦了我們醫院的另一個醫生……對了,說起徒弟,我剛剛說的杜炎鵬,他兒子就是董晟的四徒弟。”
“哦?”
見沈晗挺有興趣,王寶國接著道:“杜炎鵬的老婆是京劇演員杜雨晴,他們是堂兄妹,早年好像是媒妁之言結的婚。他們有個兒子叫杜思晨,他是董晟最小的徒弟。我就知道這些。”
“杜炎鵬的家也是徐院長帶頭抄的?”
王寶國點頭,“說來挺慘的。他家一共被抄了三次,其中一次是我們醫院,另外兩次是他們京劇院去的人。聽說,杜雨晴最後身無分文,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他們京劇院的人還派人住在她家裡,不許她跟丈夫和兒子說話,一說話就用鞋底打她耳光。後來,她從家裡被帶走了,聽說她走的時候,還尿血,但沒人管這些。她被他們京劇院的人帶到一間小屋裡,每天被打是家常便飯,我跟我們院長去看過她一次,當時她蜷縮在屋子的角落裡,幾乎已經沒什麼知覺了,不過,我還是看出來,她可不只是被打……漂亮女人嘛,有些事是難免的……再說審問她的有幾個是男人……”王寶國神情凝重地望著前方,許久都不說話,然後,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故作輕鬆地一笑,“聽說她平時做人比較囂張,也許是她活該……”
“杜炎鵬現在在哪裡?”
“他們兩人都在勞改農場。”王寶國兀自搖頭嘆息,“杜雨晴,唱梅派的,我媽過去還是她的戲迷呢!她扮相好,做功也好,卸了妝也漂亮。可惜了,聽說被燒得面目全非。前一陣她在農場自焚死了。”
“自焚?”
“聽說她買了汽油燒死了自己。”
“你說她被抄得身無分文?”
“差不多吧。”
“那她哪來的錢買汽油?”
這句話把王寶國問住了,他不緊不慢地說:“呵呵,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人是死了,還是她兒子去認的屍。”
“為什麼她丈夫沒去認屍?”
“因為杜炎鵬表示跟她劃清界限了,他堅決不肯去認屍。他也是為了自保,反正人都死了,認不認,誰去認,有什麼關係?”
“老王,你好像確定她自殺了。你為什麼這麼肯定?”沈晗道。
王寶國傷感地笑了笑說:“……沈同志,你一定不是戲迷。如果你看過她演的貴妃醉酒,你看到她台上那個雍容華貴、母儀天下的樣子,再看看她後來在小黑屋裡,衣衫不整,蓬頭垢面的那個樣……你就會想,她怎麼還能活得下去?”
郭敏開門時一臉吃驚叫道:“你一個人?”她又朝他身後望去,“雲清呢?”
“她在不在?”莫中玉不耐煩地問。
今天蘇雲清本來跟他約好早上10點在建國電影院門口見面,可結果他等了將近一個小時,連個人影都沒有。
“她不是出去見你了嗎?”郭敏回頭看了一眼走廊盡頭的大掛鍾,“她走了好久了。”
“她幾點出的門?”
“大概8點多吧。”
這就怪了,蘇雲清怎麼沒來?
他抬頭看著郭敏,想要一個答案,她也同樣迷惑不解地看著他,兩人僵持了一會兒,郭敏把門開大了。
“你進來等她吧。我估計她是跑哪兒玩把時間給忘了。”
莫中玉進了屋。
他算是郭家的常客。郭家的客廳跟師父家一樣氣派,布置擺設也算有格調,牆上也掛著山水古畫,但來過幾次後,他就發現,郭家那些擺在外面撐門面的東西,不管是瓷器、字畫,還是明清樣式的家具,都是假的。他原本不懂古董鑑別,只不過每次他出診回去,師父都讓他描述他在郭家的所見所聞,他少不了誇讚他見過的漂亮青花瓷花瓶,古色古香的椅子,還有黑得發亮的硯台,師父也沒說是真是假,只是把真品和贗品的特徵跟他說了一下。下次出診的時候,他便按照師父的點撥仔細查驗,結果發現那些居然都是贗品。
這讓他對郭繼輝的外交官身份有了新的認識。因為郭繼輝曾經親口對他說,這一屋子寶貝都是他幾十年來收藏的,老傢伙甚至還問他:“是你師父家的寶貝多,還是我這裡寶貝多?”由此他知道,說謊對於搞政治或者搞外交的人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
“進來吧。”郭敏笑著招呼他。
客廳里有個專用於喝茶的小角落,放著兩把四四方方的木頭椅子,郭繼輝曾經裝模作樣地警告他:“別碰它們,那可是明朝的椅子。”有一次,他假裝不小心一個踉蹌撞翻了其中一把,結果郭家人既不慌張也不心疼,郭夫人只是抱怨他的莽撞嚇了她一跳,郭涵在一邊幸災樂禍,郭敏則扶起了他,至於郭繼輝本人,只是輕描淡寫地責怪了他一句:“年輕人怎麼這麼不小心啊!”——根本沒人管那把“明朝”的椅子,如果說,他之前還對自己的判斷有所懷疑的話,那一次他已經深信不疑。這讓他在心裡深深瞧不起郭繼輝和他妻子。不過當然了,看在郭敏的面子上,他會把這份鄙視深藏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