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廠房裡晃動著幾個亮著的燈泡,大約有幾十個男人分立在廠房的兩邊,中間的一塊空地上,跪著一個人,而他的前面,站著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他穿皮夾克,戴墨鏡,手指上還套著一個金燦燦的戒指。這個男人在慷慨激昂地說著什麼,話沒說完,突然一腳踢向地上的男子,接著又是第二腳,第三腳……那個男人倒在地上呻吟起來,而之前的男人並不罷休,他一腳踩在了那人的手背上……
“他們在幹嗎?”我忍不住輕聲問。
她就站在我身邊,已經脫去了外套。
“懲罰,”她嘴裡吐出兩個字。
“那個人是不是做了什麼背叛組織的事?”我儘量注視著她的眼睛,以免不小心看到她的身體,現在的她,就像是裹著一團火,在我身邊燃燒。
“也許吧。”她答道,“要不要喝杯水?”她問我。
我連忙搖頭。
她朝我笑了笑。
“你好好看吧,我都看膩了。他們總在那裡集會。”
“那……警察不會抓他們嗎?”我知道自己問得有點天真,但我總得想辦法找點話說。
她懶洋洋地坐在沙發上,翹起了二郎腿,“大概有人去報過警吧。可你看到了,還不是一切照舊?再說他們也沒鬧出什麼事來,又沒出人命,誰也不想管這閒事。”
我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大廠房,我看見有幾個人在踢打那個跪在中間的男人,沒多久,那人就昏倒了,有人把他拖了出去。接著,那個穿皮夾克的男人又開始講話。他手舞足蹈,聲音好像還挺大,如果我豎起耳朵仔細聽的話,估計能聽到一些。但是,不知怎麼的,我的腦袋亂鬨鬨的,注意力怎麼都無法集中到他的身上。我想,那是因為我已經意識到,最大的危險就在我身邊。因而,我看了大約三四分鐘便打算告別了。
她送我到門口,在樓梯口替我開了燈,看我走到底樓,才微笑著朝我揮揮手,關上了門。
那天晚上,我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想著她跟我並排站在窗邊的情景:我記得有風吹過的時候,她的幾根髮絲曾經飄在我臉上。
再次見到她,還是在學校的食堂里。
第二天中午,我照例在十二點半左右跨進食堂去吃午餐。她跟過去一樣,一個人坐在角落裡玩牌。今天看到她,我有種很特別的感覺。我猶豫了很久才走過去,本想跟她打個招呼,感謝她前一天為我做的一切。可是,我剛走到她桌邊,她就沉下臉,還沒等我開口,她就立刻收拾起桌上的牌走了。可能是因為她起身的時候,弄出了很大的聲響,因而食堂里為數不多的幾個老師和學生都回過頭朝我們這個方向看來,我尷尬極了,連忙逃出了食堂。當我來到食堂外面的走廊上時,我才驀然想到,我連飯都忘記打了。
這種時候,我可不想回食堂去面對別人的眼光,我選擇了學校旁邊的麥當勞。當時離上課還有半小時,我想我還有時間消滅一個漢堡包和一杯可樂。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竟在那裡再次看到了她。她坐在面對窗外的圓凳子上,正在優雅地享用一份薯條。
我假裝沒看見她,仰頭看牆上的價目表。就在一分鐘前,我還打算就地解決我的午餐,可現在,我改變了主意,決定買了漢堡和可樂拿回教室去。剛才的冷遇令我倍受打擊,我不想跟她同一個空間用餐。
可是,當我付錢給收銀員的時候,我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問道:“哪裡有吸管?”那是她在問收銀員。
收銀員拿了一根給她。
“謝謝。”她道。
但她並沒有立刻走,她挨近我,輕聲道:“晚上八點,鉛筆弄。”她是在約我見面嗎?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但是我無從確認,因為她說完便走出了麥當勞。
下午的課,我心猿意馬,因為不時看表,余青還問我:“你是不是要去趕火車?”
“差不多吧。”
“你要去旅遊?”余青的眼睛瞪大了,神情中充滿了羨慕。
余青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想把我遇到的事通通告訴他,但話到嘴邊,我又把它們咽了下去。我意識到現在還不是分享的時候,因為其實,她只是給了我個時間和地點,並沒有說她一定會去,我並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耍我。
但是,我是不會放棄這次機會的。首先,爸媽不在,我有難得的自由;其次,如果她來,那就是我跟她的單獨約會,我相信全校至少有一半的男生都會妒忌我。
那天晚上八點,我如約來到前一晚我撞倒她的鉛筆弄。
起初,我還有些忐忑不安,擔心她會不來。可是,等了不到五分鐘她便出現了。
“嗨,林致遠,你沒等多久吧?”她隨意跟我打了個招呼,長長的絲質白圍巾迎風飄起了,令我不由自主想到一種花,風信子。雖然我從來沒見過這種花,但我一直固執地認為它應該是一種在風裡飄散著香氣的清麗小花,乍看並不算最美,但當你轉身離去後,它的香氣和美會一直跟著你,讓你久久無法忘掉。她就像風信子。
“沒有。”我答道,突然意識到她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大名鼎鼎的英語社團團長,其實我早就聽說過你的名字了。”她語調輕鬆地說,“我還有個學生在你那個社團呢,你一定認識。”
“是莫蘭?”
“對,是她。”她點點頭,“她說你們聖誕節想排一個英語話劇,她正在為寫劇本的事煩心。”她揚起下巴,微笑地問我,“你們這些師兄為什麼自己不寫劇本,倒讓念初三的學妹幹這種苦差事?”
我很高興她能提到莫蘭,這樣至少我不用費心思想話題了。
“因為莫蘭的媽媽是大學外語老師,聽說她英語也很好。我們其實是打算讓她媽媽幫忙修改的。再說,莎翁的《馴悍記》本來就有原版的劇本在那裡,只要複印後,稍微改一下就行了。”我說。
“《馴悍記》?你們要排《馴悍記》?”她似乎很吃驚,“我以為你們要排《羅密歐與朱麗葉》呢!”
“本來是想排那個,可誰都不願意演男女主角,所以後來只好改了。”我解釋道。
她笑起來。
“是怕被人議論嗎?莫蘭也不願意演嗎?我記得她家裡很開明啊。”她問道。
“她說台詞太肉麻,就算是英文她也說不出來。她情願當悍婦,所以最後選了《馴悍記》。”
“可誰馴她這個悍婦呢?”
“我啊。”
她仰頭笑起來。笑完後,她看著我,突然牽住了我的手,“致遠,我一定會來看的。我要看看你怎麼馴她。”她的眼睛裡閃著奇怪的光,我似乎覺得有股熱流從她的手一直傳到我的手心裡。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她。
“到時候,到時候,可能是晚上演出,12月24日晚上。你有空嗎?”我傻傻地問道,我很希望她能來,但我擔心她有別的約會。她這樣的人,應該不會一個人過聖誕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