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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又出去了。”我提醒她。
老媽好像沒聽見我說的話,朝我微微一笑。
“今天下班的時候,我路過‘小樂惠’,那裡正好沒人排隊,我就買了幾個鮮肉餡餅回來,等會兒先給你熱一個,回家的路上,我吃過一個,裡面的肉又多又新鮮,好吃極了,你一定喜歡。”她說完喜滋滋地走出了我的房間。
好奇心戰勝了我對籃球的渴望,我跟上了她。
“老爸上哪兒去了?”我問道。
她沒回答,腳步匆忙地趕到洗水池,嘩嘩打開了水龍頭。
“媽,他到底上哪兒去了?為什麼他每個禮拜都有三個晚上不在家?”我走到她身後。
老媽低頭沖洗碗筷,對我的話充耳不聞。
“媽!”我嚷道。
“致遠——”老媽低頭擺弄著碗碟,洗潔精的泡沫彈到了她的衣服上,她也全然不顧,“你把書念好就行了。你爸的事不用你管。”她心平氣和地說。
我對她的回答一點都不滿意。為什麼大人在要求孩子誠實的時候,自己卻不能以誠相待?
“媽,如果他是別人的老爸,當然不關我的事,可他是我的……”
我的話還沒說完,老媽便驟然關掉了水龍頭,廚房裡瞬間安靜了下來。她回過身來看著我,令我驚訝的是,她臉上的神情非常平靜,不生氣不傷心,也不煩躁。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但我肯定他不會做什麼違法的事。既然如此,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他有他自己的愛好。”老媽有意識地停頓了一下,“你現在的主要任務是學習,把書念好就行了,其他什麼都不用你管。別忘了,明年你就念高三了,我聽人家說,高二如果不打好基礎,高三就很難翻身。”她在暗示,我現在的提問是在占用我寶貴的學習時間。可我認為她這時候搬出這套陳詞濫調,無非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逃避我的問題。可其實,那只能讓我更好奇。
有一句話在我腦海里已經盤旋了好久,我覺得我現在必須說出來。
“媽,難道你就不擔心我爸跟別的女……”
“不!”她突兀地打斷了我。
我們對視著。
她知道我在問什麼。她不想聽,也不希望我問。
“媽,你對老爸可真好。”隔了會兒,我說,我想我要是用“寬容”這個詞可能更貼切,但不要緊,意思差不多,“你讓他盡情去做他喜歡的事,那你為什麼不這樣對我?”我問她。其實,我很想去參加一個空手道培訓班。
老媽輕嘆一聲,又轉過身,重新面對洗碗池。
“致遠,你當然不同,你還是孩子呢。用人家的話說,你的人生觀還沒形成,你不知道自己的愛好會對你今後的人生產生什麼樣的影響。所以,我當然要替你把好關。”她回答得可真是冠冕堂皇。
“那老爸的愛好是什麼?”我追問了一句。我實在非常好奇。
老媽又笑了。她雖然背對著我,但我懷疑她可能在皺眉頭。
“他跟你不一樣。他是大人,成年人了,他喜歡什麼是他的自由,只要沒幹什麼違法的事就行了,還有——”她停頓了很長時間才說下去,“不管發生什麼,只要你父母能夠和睦相處就行了。我跟你爸的感情很好,這你應該能看出來。”
這倒是真的。在我同學的父母中,他們恐怕是少見的模範夫妻。他們從不吵架,從來沒有冷戰過,當然,更沒有打過架,其實,他們連對方的壞話都不曾說過,每當我跟他們其中的一位在一起時,聽到的總是關懷、維護和辯解。
“你媽是囉嗦了一點,可你要知道,那全是為了你好。”
“是,她是管得太多,可如果你是別人家的孩子,她才不會管這種閒事。”
“她只是個初中畢業生,你不能指望她像大學教授那樣懂得民主。在給你買吃的之前問下你的意見就不錯了,要求可別太高了。”每次我向老爸抱怨老媽時,他總是翻來覆去這些說辭,他從來沒背著老媽說過她一句壞話,甚至於每當提起她時,他臉上還總是充滿了感激。“你媽真的是個好人,我娶到她真是太運氣了。”他每每還會有這樣的感嘆。
可是,我從來不覺得我媽是個出眾的女人,她長相一般,中等個子,髮型老式,穿著也非常土氣。我見過她年輕時的照片,那時的她只能算長得清秀,實在談不上漂亮。而且她也並不能幹,她不怎麼會做菜,家務也做得不怎麼樣,打碎碗碟是常有的事,有時候,還會把容易褪色的衣服隨手丟進洗衣機,等她發現時,常常為時已晚。有一次,她將一條紅色短褲跟老爸的白襯衫混在一起,結果當她將那件襯衣從洗衣機里拿出來的時候,它已經變成了粉紅色。我想,如果換作別人的老爸,一定會為此大發雷霆,即便沒有這樣,也至少會抱怨一下,然而,在我們家,老爸只是拎著那件衣服朝我媽笑。
“我穿粉色襯衫會不會太花哨了?”他問她。
“沒關係,那就是你的風格。”她答道,說話的時候,還頗有些輕浮地捶了一下老爸的胸膛。後來,老爸還真的就穿著那件襯衫去上班了。我把這事告訴我的哥們葉余青後,他嬉皮笑臉地用胳膊肘頂我,“你爸媽感情不錯,他們一定經常干那個。”哈,其實,我也這麼覺得。要不然,似乎就沒法解釋我爸對我媽的這種“縱容”了。
可我實在覺得他倆不怎麼般配。我爸在區文化宮的群工部工作。過去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幹什麼的,只知道,他經常組織一些類似“歌唱比賽”、“舞蹈比賽”這樣的活動,而參加者多半是文化宮裡各個文藝小組的成員。他們大多年過四十,對文藝活動充滿了熱情,然而他們似乎永遠不知道該怎麼打扮自己——我真討厭那些把嘴巴擦得鮮紅的老太婆在那裡大言不慚地唱什麼“阿哥阿妹情義長”。
我還知道我爸經常去參加電影拍攝,當然,他只不過是個群眾演員。到目前為止,他演過的最重要的角色是在一部叫《怒海狂潮》的電影裡,扮演男主角的老師。電影拍的是五四時期的事,他穿著青布長衫,嚴肅地望著教室里的學生,然後在黑板上一筆揮就寫下了四個大字——“還我河山”。當時我坐在電視機前,看著那一幕時,心中不禁思緒萬千。我首先想到的是,假如在那個年代,我一定也會奔上街頭去遊行,去遊行肯定比上課有趣得多;接著我開始暗暗佩服老爸,真沒想到他的字那麼漂亮;最後又覺得奇怪,為何老爸如此玉樹臨風,卻只能當個小配角?我把這個疑問丟給老媽,她告訴我,就是因為老爸鼻樑正中的那個疤,即使化了妝也很難遮掩,所以他從來沒輪上過什麼好的角色。這時我才知道,老爸居然還是戲劇學院畢業的正牌大學生,並且出生於一個戲劇世家,原來我奶奶曾是一個話劇演員。
我對我奶奶的過去一無所知,印象中,她只是個喜歡搓麻將的老太太,手腕上總套著一個翠玉鐲子,說話時還帶著純正的京腔。我也見過她年輕時的照片,的確非常漂亮,五官的輪廓無可挑剔,穿旗袍的樣子,可以跟任何一個舊時代的大明星相媲美。然而非常可惜,她跟我爸的命運相同,從未演過主角。大概是因為她個子嬌小的原因,在舞台上她演過《日出》里一個名叫“小東西”的雛妓,也演過《家》里的梅表姐——我沒看過書,據說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子。我奶奶是在五年前去世的,她死的時候,跟別的老太太沒什麼兩樣,同樣是乾癟的身體和僵硬的臉。我們在她的枕頭下面找到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絲帕,它散發著一股陳舊的玫瑰香,帕子的角落裡有人用銀色絲線隱約繡著兩個字:君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