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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陳東方的太太是得胰腺癌死的。”高競道。
劉小姐輕蔑地瞥了他一眼,把抹布丟在寫字檯上。
“胰腺癌!哼!我只知道那個女人是晚上衝到馬路上被車撞死了!”
高競極為震驚。
“車禍?!”
“不知道算不算車禍!有人說她是自殺!她好像是脫了衣服自己朝著車子衝上去的!車禍就發生在他們家後面的那條馬路上,後來是陳東方的兒子去認的屍。”劉小姐說到這裡,臉上再度顯出鄙夷的神情,“這些老太婆都不會對你說吧!她當然不會說,這種醜事打死她也不會說。說白了,就算你把她女兒的屍體擺在她面前,她也會裝作沒看見,睜眼說瞎話就是那老太婆最大的本事!還有他的外孫,從小就是她帶大的,他們祖孫倆是一個德性,說謊成性!什麼都只揀好的說!”
高競在想,是不是我的人生經驗太淺了,我怎麼完全看不出老太太是這種稟性的人?我還覺得她是世界上最慈祥善良的老外婆呢。
“那……他們父子倆的感情怎麼樣?”隔了會兒,他才問。
“本來還不錯,可自從那個神經病女人死了之後,父子倆見面就像仇人一樣,我看這全是那老太婆挑撥的。其實,那個女人在陳東方回來前就被車撞死了!就算陳東方帶錢回去又有什麼用!”
“那她有沒有得胰腺癌?”
“不知道。”
“劉小姐。火車上那件事發生之後,你是什麼時候再見陳東方的?”
“那時候,我正在溫州做海鮮生意。他回來後,我們是過了好幾個月後才見面的。其實,他跟我說的那些事,我也是半信半疑,但我知道他人不壞,能力雖然不強,但還不至於會騙人的錢。所以我就跟他一起開了這家公司,我們合作以來,他的帳目一直很清楚。”劉小姐注視著高競,突然問道,“你到底找陳東方有什麼事?”
“沒什麼,因為那次我跟他坐同一輛火車,所以我一直很關心他後來的情況。”高競解釋道。
劉小姐似乎極為極為驚訝。
“你也在那輛火車上?!”
“是啊。我還跟他的兒子一起在車上找過他呢。”
“原來你是……”劉小姐的眼睛驟然睜大了,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但是,她沒把話說下去。
10
晚上九點,高競站在花壇里,抬頭望了眼四樓的窗戶,母親的房間還亮著燈。
其實,這種張望完全沒意義,他知道就算是家裡的燈全暗著,她也一定還沒睡。最近她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常常整夜都無法入睡。於是,深夜等候他回家,劈頭蓋臉地罵他一頓或是挖苦他一番,就成了她每天晚上最大的樂趣。
而她越是歇斯底里,他回來得就越晚。因為他知道,母親的體力是無法跟年輕力壯的他相抗衡的,如果他七點回家會遭遇一場大暴雨的話,半夜裡也許只會有幾滴小雨飄在他身上。然而現在是九點,他對他即將面臨的狀況有些沒有把握。
每當他陷入這種彷徨和恐懼時,他腦海里總會不由自主地產生一個幻想。某天凌晨他回家時,發現他母親倒斃在客廳的地板上。他在門口站了三秒鐘後才冷靜地走向她。他先用鞋子輕輕踢了她一腳,就像踢一條死狗一樣,她毫無反應,於是他彎下身子捏住了她的手腕,她的脈搏靜悄悄的,他又將手伸下她的脖子,等他確認她已經完全停止呼吸後,幻想中的他無法抑制地深深鬆了口氣。
自父親去世後,這個可怕的幻想一直伴隨著他。它讓他極為自責,他痛恨自己竟會產生如此荒謬而殘酷的念頭,他也無數次想把它從自己的大腦里驅除出去,但是,他始終未能如願,也始終無法忘懷那深深鬆了一口氣後的好感覺,而幻想中的劇情也伴隨著母親的出現,一次次上演。
他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客廳里暗著燈。當他在黑暗中向自己的房間走去的時候,燈突然亮了。
“回來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他回過身,看見母親就站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她個子很矮,這幾年,她好像一直在往下縮,這令他不得不俯視她。
“有點事。”他敷衍道。
“吃過飯了嗎?”她問,口氣有點怪。他立刻想到,她一定花時間為他準備了難吃無比的食物。按照慣例,她會把它們放在廚房的一個罩子下面,然後,她就靜靜地在家等著他,等著他回來吃掉它,好看看他臉上痛苦的表情。
“我吃過了。”他低聲道,背過身去推門。
一個東西打在了他肩上,他知道那是一個鐵衣架,他習慣了。她最喜歡使用的武器莫過於鐵製衣架,因為那對她來說十分輕便。他的動作沒有停,也沒有回頭,直接打開了門,但就在他準備進屋的時候,她像顆爆彈一樣彈在他門上。
“高競!吃飯!”她瞪著他,用她所能發出的最高音量對他吼道。
就像過去一樣,當他回到家裡,當他看到她,當他迎視她那精神病人般亢奮的眼神時,他就無法不在心裡把她想像成一條母狗,一具在凌晨倒在地板上的女屍。精神寂寞,身體正在遭受無盡苦痛的她,這些年來唯一的樂趣似乎就是不斷折磨他,有時他想,她可能跟他一樣,她不止是想看到他痛苦,還曾幻想他死。
“我吃過了。”他道。
“我特意為你燒了菜!你必須吃!你吃不吃?!”她固執地嚷道。
“你這樣要吵醒高潔了。”
高潔是他的妹妹,現在還是個十歲的小女孩。高潔很幸運,母親在她面前一直很正常,很有愛心。唯有他,才是她的敵人。
“吃飯!高競!”她對他的提醒充耳不聞,盯著他的眼睛裡幾乎噴出火來。
她會不會突然在我面前發生自燃?
好吧。我吃。
他屈服了,因為他實在不想面對她那張令他想一拳揍扁的蟲子臉。他不知道近年是不是有什麼毒素傾入了她的身體,她的臉竟然越變越黑。早些年,她只是不夠白,現在卻是焦黑的皮膚包裹的一小堆骨頭,它顯得鬼祟、陰沉又脆弱,常常讓他想起昆蟲的臉——那種看上去恐怖,雙指輕輕一捏就會變成幾滴漿水的東西。
他扭頭進了廚房,她準備的飯菜果然被放在罩子下面。
他揭開罩子,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那是一盤拌黃瓜,綠色的黃瓜上面點綴著四、五個死蒼蠅。這就是他母親給他準備的晚飯!
“媽……”他抬起頭望著她。
“你不是最孝順的嗎?那就全部吃完!我做這道菜可是費了不少時間!”她得意洋洋地笑著走到廚房的門口,瘦弱的身體靠著門框。
高競注視著她。
“你為什麼不毒死我?你完全可以做一盤普通的拌黃瓜,然後在裡面放砒霜、殺蟲劑或者別的什麼毒藥……只要我不注意,我就會吃下去,這樣你就可以真正解脫了,我也一樣……”他無法抑制身子的顫抖,他真希望現在天花板突然掉下來,正好砸在他的頭上,好讓他不要再跟這個女人說話,不再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