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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有很多女生給你寫情書。”
“那當然,她們哪見過我這麼可愛的老師。”他笑道,“我教她們怎麼追求她們喜歡的男生。不過最後,她們好像都開始追求我了。對此,我不勝歡迎。”
凌素芬把頭靠在沙發上,心想,在娛樂生活匱乏的20年前,他也總能找到自我娛樂的方法,他永遠知道怎麼讓自己快樂。他才不在乎這種快樂是否會傷害到別人,因為他總有辦法讓你覺得他的快樂比你的悲傷更重要,他也總有辦法讓你重視他超過重視你自己。他就是這麼個自私自利的衣冠禽獸,但她就是喜歡這樣的壞男人。
她相信他也愛她,他曾經把她稱為“永恆的情人”,還曾經許諾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留給她,但是現在,他真的死了,給她留下的居然是一堆破書。她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對待她。
難道是因為那件事?……
她驀的從沙發上坐了起來。
她走到電話機前,遲疑了很久,才拿起了電話。
附錄:陳奇自白書(2)
我的失眠症是在10年前染上的,這跟我的父母多少有點關聯。
他們在世的時候彼此不理睬,即使偶爾說話,也會語帶威脅,母親總是說“你再不放我,我就殺了你!”父親則回答她,“要死一起死,童麗,你別想一個人過好日子!”他們的話說得太真切,以至我信以為真,於是每到晚上,我總是盡力保持清醒,生怕一旦睡過去,他們真的會互相殘殺。我總是覺得我有義務阻止這場決鬥。
但是就像我祖母說的,該來的總會來。
他們是在郊外的一個泥坑裡被發現的,兩個人都衣著整齊,面容安祥,一點不象一對彼此憎恨的夫妻。警察在他們腳邊發現兩個喝了一半的可樂罐頭,那裡面有毒藥,警察告訴我,他們就是中毒身亡的。很多人都認為他們是殉情而死,但我卻一點都不信。
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是在出事的前一天早晨,母親穿著小碎花睡衣坐在鏡子前梳頭,她不到四十歲,仍然很美,但是嚴肅的表情卻使她那原本天真的娃娃臉急速地衰老了。她望著鏡子裡的我說:“小奇,讀書很累吧,以後你就會知道,比起其它事,讀書其實很輕鬆。”
我問她是哪些事,她看著我欲言又止,過了會兒又笑著問我:“小奇,上星期媽媽跟你一起拍的照片,你知道我放哪兒了?”
出事的前一個星期,她單獨帶我去飯店吃過一頓飯。那天她興致很高,打扮得很漂亮,還叫人給我們兩個拍了很多照片。第二天,她就到照相館把照片全都印了出來,我沒想到這事她辦得這麼利索,往常她做什麼都拖拖拉拉,因此我祖母一直叫她“懶料貨”。
“那些照片你收到衣櫃抽屜里去了,第二格。”我提醒道。我母親不僅做事懶散,還有點丟三落四,她常常會忘記自己把東西放在哪裡。
“去給我拿來吧。”她道。
我給她找來了照片,交給她時,她看了看我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奇,你怎麼啦?”
“什麼怎麼啦?”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問,難道我的臉色很難看嗎?
“你……是不是很討厭媽媽?”她的眼神有點哀怨。
我真的有點討厭她。我一直希望自己有個最普通的媽媽,但她顯然不是。
“你不是也很討厭我嗎?”我反問她。
她臉上一呆。
“說什麼呢!你是我兒子,我怎麼可能……”
“明白了,別說了!”我生硬地打斷了她。我不想聽她解釋,因為我知道她說的都是廢話,我記得她跟父親吵架時,曾經不止一次說過,“如果我沒有孩子,我早就離開你了,是你讓我生的孩子!你強迫我生的!如果我離婚,我才不要孩子,那是你們陳家的孩子!”
“小奇……”
“我上學要遲到了!”我冷冷地說。
她很不高興,但還是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
“等等,兒子,你好像已經好久沒叫我。叫我一聲。”她拉住了我的書包帶子。
我看著她,每當她擺出這種表情時,就特別象小孩。
“兒子,你叫我一聲吧,我已經很久都沒聽到你叫我了。”她幾乎是在哀求我。
我看著她,她真的很美,但畢竟是老了,娃娃上的皺紋顯出一種與命運作無望抗衡的悲哀。她的頭髮乾枯發黃,她曾經為她的頭髮費盡了心思,但現在,那頭曾經漂亮的黑頭髮經過多年的折騰後,終於變得面目全非;在長年的賭氣中,她的身材也變了形,她的腰身已經無可救藥地胖了一大圈,她老了。不過她的蒼老卻使她更象一個溫柔的母親。
“別這麼看著我。小奇。”她道。
於是我不再看她,但心裡卻永遠記住了那一刻的她。當我別過頭去的時候,我感覺她的手朝我伸過來,好像要放在我肩上,我馬上躲開了。但是後來,我曾無數次地幻想過自己靠在她膝上睡覺,她的衣服上一定有淡淡的樟腦丸的味道,那味道令人昏昏欲睡。
“叫我一聲吧。”她說,這是她最後對我說的話。
我沒有理睬她就逕自上學去了,對她最後的要求,我一直覺得莫名其妙,直到我看到他們的屍體。
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我半夜起來看見父親站在陽台上,神情蕭索。我擔心他出事,便走過去站在了他身邊。起初,他好像沒意識到我的存在,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眼睛望著前方,但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說起話來。
“小奇,你媽向我提出離婚了。”他道。
“是嗎。”我對這消息毫無感覺,我相信她至少已經提過三次了。
“她想跟別人走。”
“她以前也說過。”我希望父親不要太在意母親說的話,她經常說些沒腦子的話,說完又忘了。
“她是說過。但這次是真的。我看得出來。她很堅決。那個人比她小三歲。她腦筋壞了。”父親一邊說,一邊指了指自己的腦子,“知道嗎,她的腦筋已經完全壞了,壞了。”
父親鬍子拉茬,不修邊幅,穿著件有洞的汗衫,神情痴狂,我覺得他已經接近極限,我很害怕他會說著說著突然從我身邊跳下去,於是我顧不得聽他說話了,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攀在陽台邊沿的手,心想,只要它動一動,我就得抓住它。
他後來說了什麼我都不知道,我只記得,他最後說的那句話。
“我不會讓她得逞的。”他說。
我再次見到他,是在那個泥坑裡,他衣著整潔,鬍鬚刮乾淨之後,露出久違的體面溫和的臉龐,這才是他的本來面目,他曾經威脅說要做這做那,最後真的做了,還搭上了自己。看著他象好好先生一樣睡在母親身邊,我想他是得償所願。他終於可以永遠跟她在一起了。
他們死後,我才想起一件事,我記得母親走的那天,把我跟她一起拍的照片放進了她的皮包,但我卻沒在警察還回來的包里找到它們。我把我的疑惑告訴警方,他們無法解釋。於是,我決定自己去他們陳屍的地方找一找。我一共去過那裡7次,前三次毫無收穫,第四次,我在一堆草叢裡發現了兩張照片的殘餘部分。有人用剪刀我跟母親的合影剪成了兩半,然後又把我母親的那部分剪成了碎片丟在了草叢裡,我沒找到我那部分照片,也沒找到其餘的照片。後來我又去過那裡三次,也曾經在周圍仔細搜索過,但始終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