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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莫蘭第一次真正進入監獄內部,之前她對監獄的印象全來自電視電影,在她的想像中,監獄應該是一個cháo濕陰暗的鐵籠子,裡面擠滿了蓬頭垢面的罪犯和兇巴巴的警察,到處都有一股尿騷味和臭大糞的味道。但進來之後她才發現,原來事實並非如此,監獄其實挺乾淨,既沒什麼難聞的味道,也並不cháo濕,而且房間裡的白熾燈亮得出奇,象打在舞台上的聚光燈,置身於燈光下,會讓人有種被眾人俯視,無可遁形的感覺。
莫蘭心情不錯,因為在最後一刻,高競選擇了離開,她終於可以如願以償獨自面對劉露,當然,她也知道她跟劉露說的每一句話高競在監控室都會聽得清清楚楚,但至少他不在旁邊,會讓劉露更放鬆,這一點高競也明白。
隨著“哐”地一聲響,厚厚的鐵門被拉開了,莫蘭隔著玻璃看見一個面色焦黃,眼睛浮腫,剪著短髮的瘦長女子無精打采地朝她走來。她在莫蘭對面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渾身軟綿綿的,象被人抽掉了骨頭。
然後她抬起迷濛瞌睡的雙眼看著莫蘭。
“你是誰?”她開口了,聲音很低,莫蘭幾乎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我叫莫蘭。”
“我不認識你。”
“我是……”介紹身份對莫蘭來說是一件頗為尷尬的事,因為她實在沒什麼可以拿得出手的稱頭或是職業,所以她只好說,“我是一個女人,跟你一樣。”
劉露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詼諧的光芒。
“我可不是女人。”她說。
莫蘭不知道她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一時不知道該怎麼答。這時候,她聽到劉露在跟她說話:
“你是那些人嗎?”
“哪些人?”
“老是說要幫助我的那些人。老是給我寫信,跟我談什麼家庭、人生、未來之類的大道理的人。你是那些人中的一個吧。”劉露歪著頭打量莫蘭,她的聲音仍然很輕。
“你是說義工?我不是。”莫蘭連忙說。
“那你找我來幹什麼?”她的嗓門提高了一些,這次她的聲音很清晰,雖然語調仍然很溫柔,但卻令莫蘭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因為她居然聽到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難道她是男人?她震驚地抬起頭盯著劉露看,並努力在她身上尋找可以說明性別的特徵。不錯,沒有胸,有喉結,手指的骨節很大,只有那張臉,是女人的,線條柔和,還帶著幾分嫵媚……莫蘭感到一陣噁心,怪不得她剛剛說自己並不是女人,怪不得高競露出那種怪笑,他早知道劉露是個男人。
莫蘭很快發現,就在她震驚地說不出話來的時候,玻璃牆對面的劉露在偷偷觀察她,看得出來,她的反應令他有幾分得意,莫蘭想他可能經常以這種方式來自娛。
“其實我是想來看一張照片的。” 她定了定神後說:
“哦?”這次完全是男人的聲音。
莫蘭掏出張月紅的那張照片帖在玻璃上,劉露感興趣地湊過來。
“她是‘莎莎’的月紅。”他不假思索說,
“莎莎酒店?”
“屁啦,不過是個沒有執照的小酒店。以前就開在離我們店兩條街的小弄堂里,什麼都模仿我們,但什麼都做不好,裡面的人要不是被我們踢出來的,就是我們根本不要的,月紅就是。”劉露鄙夷地說。
“張月紅是被CAT,CAT踢出來的?”莫蘭把照片放在一邊。
“她來面試過,但我們沒要她。她太老了。她說自己才17歲,這純粹他媽的是胡說八道,你看她那皮膚,還有她那屁股,哪象是17歲的屁股。我想她起碼有40歲,可是我也不得不承認,一化妝,是看不大出來,她個子長得小,又會扮嫩,還挺會發嗲,有時候真的會以為她只有17歲。”劉露眯著那對桃花眼望向莫蘭的背後,好像張月紅就站在那兒,隨後他咳重重地嗽了一聲,繼續說道,“我那時候是CAT,CAT的領班,負責招聘來著,她一進屋,我就覺得她怪怪的,叫我渾身不舒服,她的聲音很尖,嘰嘰喳喳的,說在海南的時候,她在舞廳坐檯,有多少男人圍著她轉,後來她跟一個男的鬧了點事,所以就逃回來了。她說她叫張月紅,還給我看了她的身份證,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怪怪的?你指什麼呢?”
劉露沒聽見這個問題,片刻之間,他好像突然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具殭屍,他呆呆地坐在那裡直視著前方,眼睛象木偶的假眼珠那樣暗淡無光,魂魄似乎已經飛離了他的軀體。幾秒鐘之後,他才從這種神遊狀態中恢復過來。
“你說什麼?”他道。
莫蘭決定換個問題。
“她的身份證,你為什麼一看就知道是假的?”莫蘭問。
“我以前幹過做證件這一行。”劉露的臉又活絡起來,他嘿嘿笑道,這時莫蘭才發現,他的牙齒基本上都掉光了,當他張大嘴的時候,嘴巴看上去象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你們為什麼不要張月紅?”
“我們不要提供假身份證的人,因為這種人多半身上都有點什麼破事。而且,你大概不知道,CAT,CAT的服務生都得是模特,她太矮了,只有1米六,跟別人站在一起,她就象只毛沒長齊的小雞,一點都不起眼。”劉露眼神茫然,帶著某種懷念的情緒說道。
“你跟她很熟嗎?”
“可以算吧。她欣賞我。”劉露溫和地說。
莫蘭想不出不男不女的劉露身上到底有什麼可以讓張月紅欣賞的,所以她只能說:“是嗎?”
劉露的眼睛在莫蘭臉上飄來飄去,好像想找到一個著陸點,最後,他找到了她的眼睛。
“她欣賞我的勇氣。”他停頓了一下,才說下去,“小姐,其實你看出來了,我是個男人。但我喜歡扮女人,大部分時候我覺得自己本來就是個女人,所以等老婆死後,我就把原來的工作辭了到了CAT,CAT跳爵士舞。我原來是醫生,精神科醫生,我曾經想用心理學挽救自己,但沒有成功。所以我最終放棄了。40歲終於才改行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拋棄一切做自己想做的事。”
勇氣。這的確需要勇氣。
三言兩語就道盡了他的一生,雖然說得隨意輕鬆,但莫蘭沒聽到一丁點灑脫和開心,只有無盡的悲傷、落寞和無奈。她望著劉露那張線條柔和過於女性化的臉,心裡泛起一絲酸楚,原先厭惡之情漸漸消散。
“那一定很難。”莫蘭輕聲道。
“還好啦。人總得學著生存。” 劉露停頓了一下。“你剛剛好像問我,她有什麼地方怪怪的?”
“是的。”
“其實,她讓我想起了我自己。小姐,我想做一個女人,而她想回到17歲。我們都是同一種人,都是那種不顧一切都要糾正錯誤的人。在我,是上帝犯了錯,在她,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她從沒說過,但她的眼睛,告訴了我一切,我知道,她以前一定受過很大的創傷。”劉露歪著頭注視著虛空中的一個點,“按照我的經驗,墮落總是有理由的。小姐。”
墮落總是有理由的。
莫蘭沒有答話。
那番話好像耗盡了劉露的體力,他伏下身子,趴在玻璃隔板下面的桌面上休息了一會兒,隨後他用一隻手費力地撐著腦袋,“能不能讓我再看看那張照片?”他對莫蘭說。
莫蘭把照片再度帖到玻璃上。
“是她。是她。”他仰起頭,盯著了很久,最後說。
莫蘭從他的語調中聽出一些特別的東西。
“能不能跟我說說她?”莫蘭問。
“其實我不算了解她。”劉露搖了搖頭,“我至今都不知道她幾歲,叫什麼名字,她家裡有什麼人。她從來都不說。”
所以他才沒去認屍,雖然他跟她關係那麼好,其實他仍然對她一無所知。
“你問過她嗎?”莫蘭問。
“沒有。那是沒有意義的,如果她想說,她會告訴我。”劉露露出一絲笑容,莫蘭發現,他其實很喜歡這個話題,每次不等莫蘭開口問,他就自己說了下去。
“有一陣子,我們經常在一起。那是6、7年前的事了。我們關係不錯,是很好的朋友。那時候她在莎莎上夜班,跳艷舞,她跳得不好,沒有舞蹈基礎,但因為她很會笑,所以不少人都喜歡她,她在那裡很受歡迎,小費也很高。所以她很開心,她本來以為她這輩子就會這樣無憂無慮地過下去,但可惜她不走運,莎莎很快就關掉了,因為有人在包房裡亂搞被抓住了,嫖客其實是掃黃組的警察,這種事誰也沒辦法,鐵證如山,所以莎莎就被封了,她也就失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