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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如此。”我說。我停頓一下,然後慢慢繼續地說:“博士可能考慮太太的健康狀態,不忍心把她留下來吧。”

    “你很清楚太太的健康狀態嗎?海斯亭上尉。”

    “我嗎?我也……不過總是病人不會錯吧。”

    “她以生病為樂呢。”柯露小姐帶點諷刺地說。我半信半疑地望著她。我很快地了解,她的同情一切寄於富蘭克林醫師。

    “女士們大概……我的意思就是說,身體孱弱的女士,都動輒趨於任性的吧?”

    “是的,病人,尤其是久病不愈的病人,往往有變得很任性的傾向,但是我們可不能因而責難,因為要這樣才比較舒服呢。”

    “你的意思可不是說,富蘭克林太太的病況其實並不很嚴重?”

    “我不敢這樣說,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而已。不過,她似乎一切都能如願以償的樣子。”  

    我默想片刻。柯露小姐對於富蘭克林夫婦的家庭生活之情形了如指掌。好奇心驅使我問她:“你好像對富蘭克林博士有深刻的認識?”

    她搖頭說:“不,不如你所說。在未搬到這裡之前,我只是見過一、二次面而已。”

    “不過,博士曾經吐露過自己的事吧?”

    她搖著頭。“不,我剛才所說的話,都是從令媛茱蒂絲聽來的。”

    原來這樣,茱蒂絲除了我之外,對什麼人都說的,想到這裡,我有點痛心。

    柯露小姐繼序地說:“茱蒂絲對大夫特別忠實,為了大夫,她是什麼都肯乾的。在她責難富蘭克林太太如何任性時,可真厲害呢。”

    “你也認為她是任性嗎?”

    “是的,不過我了解她的想法。因為我了解病人的心情。同時我也了解大夫為什麼寬容太太的心情哪。當然,茱蒂絲希望太太住到醫院去,好讓大夫專心於工作的。令媛對科學研究已經是走火入魔了。”

    “還不是。”我有點苦悶地說:“這一點常令我頭痛。如果說那不能認為自然,那麼,她能夠諒解嗎?如果她能更像個人,更懂得如何享樂就好了。尋求享樂,偶爾和一、兩個理想的青年談談戀愛都無所謂的。好歹,要是不趁年輕盡情玩樂……,別老是盯著試管。這不是自然的現象。我們在年輕的時候,也過得很快樂,談戀愛……什麼的,各享各人的人生。  

    你就可以了解這一點的。”

    一瞬間,沉默降臨了。可是,柯露小解卻立刻冷淡地說:“這就不是我所知道的。”

    經她一說我忽然一怔。我竟無意地以她和我是同一年代的心情來談論的,可是,她小我十歲以上,發覺自己竟然把那愚笨的話給溜出了嘴。

    我向她道了歉。她打斷我了我牛頭不對馬嘴的措詞。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請你不必道歉,我只是說老實話。不是我所知道的。我並沒有你所說的“年輕”呢,也沒有“享樂”過。”

    對於她的悲切的聲音,和憤怒,我無言以對。然後很難為情的,誠心地說:“令人同情。”

    柯露小姐微笑著說:“不要緊,沒什麼。請你不要難為情。我們談別的事吧。”

    “可以談談其他房客的事嗎?”我依照她的意思,改變了話題。“要不是大家都說陌生的話。”

    “我早就認識賴特雷爾上校伉儷了。上校是個和藹可親的人,我很同情他,竟到了非經營這種公寓的地步。你看他太太雖然那樣,卻也有意想不到的優點。因為過去一向刻苦耐勞節節儉儉過來的,所以,才使她養成了剛愎自用的個性哪。這也難怪,一年到頭所想的儘是錢,到後來難免變成那樣的。不過,我不喜歡她的饒舌。”  

    “我想請教你有關諾頓的事。”

    “沒什麼好談的。他是個很溫和的人,內向,腦筋笨了一點。從小就身體孱弱,一直和他那位嚴謹而愚笨的媽媽相依為命。據說她很任性地把兒子管束得很嚴。她已經於二、三年前去世了。諾頓先生很喜歡小鳥啦、花啦這一類的東西,心地很善良。他喜歡看些東西。”

    “你的意思是說用望遠鏡?”

    柯露小姐微笑著說:“我並不是照字面上的意義說。也就是說,他是觀察入微的人士。

    這是像他那樣溫和的人時常可以見到的樣子。既不任性,待人也富於同情心。不過卻是個沒出息的人,這樣你是不是能夠了解。”

    我點頭答道:“是的,可以了解。”

    伊莉莎白·柯露忽然轉變了話題,但是這一次,聲音仍然含有深刻的悲痛。“所以說,這家公寓才籠罩了陰沉沉的氣氛呢。一個落魄而有身份的人所經營的高級客棧。聚在這裡的人,儘是些落伍的人,既未達到目的,也沒有會達到的希望……在人生的道路上潦倒得一籌莫展,破滅的人;精疲力盡,已失去希望的人。”  

    聲音漸漸由細而消失。深切的悲愁由小而大,漸漸在我的心坎里擴大,擴大。或許她說的是真實!縣在聚集於這家客棧的我們,不全是剛剛迎接了人生之黃昏嗎?灰色的頭,灰色的心,灰色的夢,連我本身也置身於悲愁與孤獨之間,而身邊的女人,也備嘗了苦惱與幻滅過來的呵。滿懷熱情的遠大抱負受到挫折與阻撓的富蘭克林博士,病魔纏身的他的太太。到處跑跑儘是觀察著鳥兒的溫和的諾頓。連白羅,連那位曾經被輝煌的光榮裹身的白羅,現在也變成抱怨著老衰的起居行動都不能自由的老朽了。

    與從前我第一次訪問史泰爾茲莊時相比,一切改變得多麼大啊。一想到這裡,我再也無法忍受了,苦澀與愛惜變成低沉的叫喊聲。

    柯露小姐很快地說:“怎麼樣了?”

    “不,沒什麼。只因今非昔比,使我觸景傷情……在很早以前,我曾經來過這裡,那是我年輕的時候。此刻,我正在懷古。”

    “明白了。那時候這個房子充滿快樂,是嗎?大夥兒都過著很快樂的生活吧?”

    奇怪得很,自己所想像中的事,有時候覺得它就在萬花筒裡面搖滾折騰似的。現在的我就是這樣。往事和所追憶的一些瑣事,令人眼花撩亂。而才想到這裡,剛才的花紋,又回到原來的花紋了。

    直到現在的我,所懷念、所哀惜的是做為過去的過去,而不是現實的過去。這是因為即使現在,已成為遙遠的昔日的當時,幸福依然未曾降臨史泰爾茲莊的緣故。我拋棄感傷,回想起真實的往事。我的朋友約翰和他的太太也都不幸的,為被壓迫的生活這個擔子而焦慮不安。勞倫斯。卡雍狄修神沉於憂鬱。馨西亞由於閒著無事,在她的蓬勃朝氣蒙上了一層陰影。殷格爾索普和一位富翁的千金結婚,但是他的目的在於太太的金錢。是啊,連一個幸福的人都沒有。而現在也是一樣。這裡沒有幸福的,史泰爾茲莊並不是幸福會光臨之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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