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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灝只覺得心口一陣氣血翻湧,抑鬱難當。要知道人的境遇就怕對比。短短一兩天之前,這個羅飛還是自己眼中的犯罪嫌疑人,可現在雙方的處境卻完全掉了個。驟然得到這樣的消息,實在是令人難以承受。
良久之後韓灝才緩過勁來,苦笑著問道:“他什麼時候上任?”
“調令已經發下去了,應該明天就會正式上任。”
“好啊。”韓灝閉起眼睛輕嘆一聲,“正好可以趕上對我的審訊,這下他可有機會出一口惡氣了。”
尹劍顯然不認為羅飛會如韓灝般睚眥必報,不過他還是勸解道:“韓隊,你就別拖到他來了。有什麼情況就跟我們說了吧,大家畢竟都是你的弟兄,怎麼也不能給你難堪……”
尹劍語氣誠懇,韓灝也不免有些動容。不過沉默片刻之後,他還是搖了搖頭:“今天說不了……我太累了,我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好吧。”在這樣的氣氛下,尹劍也樂於給自己先找個台階。他看看身邊的兩個幹警,“你們先把韓隊長帶下去休息吧。”
“這個……”一個小幹警似乎有些糊塗,渾渾然問了句,“怎麼帶?”
尹劍咬了咬嘴唇:“什麼怎麼帶?按制度來。”
“是!”小幹警答應得雖然乾脆,但真來到韓灝面前時又變得畏畏縮縮的樣子,“韓隊長,我……”
韓灝主動把雙手伸出來:“銬吧。”
小幹警一邊給韓灝帶上手銬,一邊說道:“你身上的東西……還得清一下。”
韓灝抬起胳膊,讓小幹警從他口袋裡把鑰匙、證件、錢包、手機等等的物件全都清了出來。當這一切完成之後,小幹警的目光又盯在了韓灝的脖子上。
那裡帶著一個金屬質地的掛墜,按照規定,這也是必須取下來的。
韓灝注意到對方的目光,淡淡地說道:“這裡面是我兒子的照片。”
小幹警求助地看向了尹劍。
尹劍略一猶豫:“你把那個墜子檢查一下吧。”
墜子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問題,那其實是一個可以翻蓋的銅製鏡框,將翻蓋打開之後,有機玻璃的扣面下的確壓著一張照片。照片上那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露著胖乎乎的笑臉,惹人喜愛。
這樣的墜子唯一的安全隱患便是可能有的嫌疑人會將其用於吞咽自殺,但尹劍相信韓灝決不會這麼做,所以他最終允許韓灝將墜子佩戴在身上。
韓灝的心血沸騰了一下,不過這個變化絲毫沒有在他的臉上顯現出來。
他猜到幹警決不會把扣面拆下,再揭開那張照片。所以沒人會發現藏在照片背面的那一段鐵絲。
對於一個身懷絕技的前刑警隊長來說,這一小段不起眼的鐵絲卻能承載住太多的期望……
※※※
晚二十一點零三分。
每次任務之後,他都要找個地方美餐一頓。最近他愛上了淮揚菜。
綠陽春餐廳,全市最好的淮揚菜餐館。這裡裝修高檔,環境優雅,往來的賓客多是些舉止得體的社會上流人士。
當他來到這裡的時候,他的裝著打扮像極了一個年輕的高端白領。他總是坐在最角落的那張小桌。這是一個能觀控全局的位置,不管他到什麼場合,找到並占據這樣一個位置都是他首先要做的事情。
四周的燈光柔和舒適,桌上的餐具古樸典雅,兩側牆面的壁紙上繪著淡致的青竹……這樣的環境讓他感到非常的滿意。
在這裡他的心可以安靜下來。
當然,更加令他滿意的還是那些餐具中盛放的菜品。
一盅清蒸獅子頭,肉質細嫩,湯汁鮮而不膩;一盤燙乾絲,刀功精湛,口感慡滑;還有魚。
就像川菜少不了辣子一樣,淮揚菜里也不能缺了河鮮。現在正是鱖魚肥美的季節,所以桌上的主菜正是一道紅燒鱖魚。扁嘴闊身的鱖魚靜臥在濃稠的芡湯中,周圍則點綴著一圈碧綠鮮嫩的菜心,整盤菜散發出一種蠱人心魄的香氣。
他夾起了一顆菜心送入口中,然後他放下筷子,端起了面前的一隻高腳酒杯。杯中的葡萄酒閃著暗紅的光澤,顯然詩上好的佳釀。不過他並沒有急著飲酒,而是慢慢地咀嚼著那顆菜心,隨著每一下的咀嚼,鱖魚的鮮香便從菜心的纖維中彌散出來,在齒頰之間悠然綿轉。等這一口的香味漸漸散去之後,他才把舉了良久的高腳杯湊到唇邊,輕輕地啜了一口。
非常小的一口。
佳肴需要配以美酒,但他知道酒精會降低自己的思維能力,同時還會放縱本可以壓抑住的情緒,這個道理老師早就教導過他,而且他也切身體驗過其中的危害。
他從此之後再不多飲。
還好此刻能有用以佐餚的並不只是美酒,還有一樣美好的東西他是可以盡情享用的。
音樂。
美妙的音樂來自於餐廳的中央。在那裡有一個兩丈方圓的人工水池,水池中心處的平台被設置成了小小的表演區。
水面可以反she聲波,這樣表演區中傳出的音樂便會更加的清晰和悅耳。經營者將中國古典園林中常用的技巧借鑑到了自己的餐廳中,其良苦的匠心可見一斑。
表演是多維的,有時候是鋼琴獨奏,有時候是女聲獨唱,也有的時候是精緻的水鄉舞蹈……不過這些都不是他的喜愛,他每次來到這裡,便是要等待於晚上九點鐘開始的小提琴獨奏。
琴聲悠揚空靈,最適於洗去人們心頭的俗世塵埃。
演奏者是個年輕的女子,她面容清秀,烏黑的長髮如瀑布般散在肩頭,純白色的緊身袖衫毫不吝嗇地勾勒出她的玲瓏身段,配著一襲翠綠的長裙,整個人就像是盛開在碧水中央的一朵潔白蓮花。
在演奏的時候她總是閉著眼睛,也許這樣能夠讓她更加專注地發揮出自己全部的音樂才能。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喜歡聽她的音樂。反正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音樂似乎在引導著他,要帶著他走向一個早已遠去的美好世界。
當一曲快要終了的時候,他把服務生叫到面前。
“給那個女孩送一束最大的百合,記在我的帳上。”
給自己欣賞的表演者鮮花,這是綠陽春餐廳里的一個傳統。花的價格很貴,但餐廳會把其中一半費用轉到表演者的當場酬勞里。事實上這是客人對演員一種最為實際的鼓勵和讚許。
“好的。”服務生謙卑地彎下腰,“先生需要留言嗎?”
他搖搖頭:“你也不需要告訴她是誰送的。”
“我明白了。”服務生鞠躬離去。而當女孩結束這一曲的演奏之後,那一束百合也如約送到了她的手中。
女孩站起身,百合在她胸前散發著清香。她向著聽眾們深深地鞠了一躬以示謝意,同時她睜開了眼睛,像是要在人叢中尋找到那個給她送花的人。
他從不希望自己被別人找到,這次也不例外。不過他卻端坐不動,坦然迎接著女孩的目光。
他知道對方不可能看到自己。
在那女孩美麗的臉龐上,一雙大眼睛卻是如此地蒼白無神。
她是一個雙目失明的瞎子。
※※※
二○○二年十月二十七日,上午八點。
羅飛在上班的第一時間來到了市公安局的局長辦公室,在這裡他見到了那個一手將他調入省城刑警隊的宋局長。
這是一個年過半百的中年男子,他個子不高,身材已有些微微發福,腦門頂上的頭髮也脫落了不少,露出鋥亮亮的頭殼來。不過這些都不妨礙他獨有的那份威嚴儀態,這是一種內在的氣質,決不會隨著時光的變遷而衰退半分。
羅飛已經換上了刑警隊長的服飾,他面對著自己的上級領導敬了一個莊重有力的警禮:“刑警隊長羅飛向您報到!”
“羅飛……”宋局長那渾厚的男聲沉吟了許久,最後卻只說出了短短的一句,“這麼多年委屈你了。”
羅飛的鼻子驀地一酸,心中的感慨如海浪般起伏。不過他很快把這些情緒都壓抑在了心底,在他的臉上,堅毅的神色很快便取代了一掃而過的痛苦。
“如果沒有當年的那起案件,你早已是我的屬下了。”宋局長看著羅飛一聲輕嘆,“你知道嗎,那時所有的警隊都緊盯著兩個省警校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學員,一個是你,一個是袁志邦。”
羅飛迎著宋局長的目光,然後他一字一字有力地回復道:“現在也還不晚。”
宋局長現出一絲微笑,對這樣的屬下,他還需要說什麼多餘的話嗎?
“去吧,去抓住他!”這就是他對本次會面最後的總結陳詞。
十五分鐘之後,刑警大隊會議室內。
四一八專案組的成員再次齊聚在一起,他們正在觀看投影儀上播放的一個視頻短片。
短片是用普通的可攜式DV所拍攝,畫面較為模糊,再加上拍攝者本身的水平實在業餘,經常出現的抖動和毫無規律的鏡頭切換都給觀看者帶來了不少困擾。
好在這些並沒有影響到視頻內容的體現。
總長4分55秒的視頻,是從一句髒話開始的。
“這他媽的就是地理課。”一名帶著黃耳環的高中男生對著DV鏡頭說道。隨後鏡頭被拉開,出現了一間教室的背景。在教師最前方的講台部位,一名頭戴白色帽子的老教師正在給二十餘余名學生授課。
畫面上,講台下的學生顯然不在聽課:有人伏案睡覺,有人大聲閒談,有人對著鏡頭比劃下流手勢。不過這些都還不算什麼,因為很快有個捲毛頭髮的男生高聲起鬨說:“下面讓我們的謝冠龍同學給大家表演一下。”
黃耳環迅速離座起身,徑直走向老教師,劈頭拽下了後者的帽子。老教師一言不發地看著黃耳環,滿臉的無奈和窘迫。
黃耳環拿著帽子調戲般地晃了兩圈,然後又扣回到老師頭上。他帶著笑容返回座位,並對鏡頭得意招手。
老教師屈辱地站在原地,片刻停頓之後,他選擇了繼續授課。
可他的授課聲馬上就被辱罵聲和嬉戲聲淹沒。在這個高中課堂上,黃耳環和“攝像師”到處走動,男生女生隨意起立打鬧,互扔雜物,髒話與鬨笑一直迴蕩在教室內。
大約1分鐘之後,黃耳環再次走上講台,這次他試圖用手指去彈老教師的臉頰,老教師慌忙躲在一旁。
“你們不要影響別人。”老教師毫無底氣地抗議了一句,而這樣的抗議顯然是徒勞的。鏡頭轉開,捲毛頭對著DV說道:“那就是一傻逼,弄死他。”隨後,一個空的礦泉水瓶從捲毛的手裡飛出來,直奔講台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