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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喝到酣美處,阿華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他掏出電話看了眼來電顯示,神色間似乎有些意外。
“誰啊?”嚴厲警惕地問道。
馬亮則罵了句:“不會又是豹頭吧?媽的,兄弟做不成了,還老來掃咱哥們的興。”
阿華搖搖手,看來情形並非如馬亮猜測。前者猶豫了片刻之後,終於接通了手機。他把聽筒緊貼在耳邊,好像不想讓別人聽見對方說話似的。嚴厲和馬亮也乖巧,只顧自己喝酒,耳朵便不往那邊去了。
阿華一直在聽對方說話,自己只是間或性地“嗯”、“嗯”兩聲,幾分鐘之後通話完畢,他掐了手機,自言自語般問了句:“今天是我的生日?”
嚴厲和馬亮對視了一眼,心想:是不是你的生日你自己不知道,還問我們?
此刻阿華卻又自己點了點頭。的確,今天正是他的生日。不過像他這樣的江湖人,對生日什麼的原本就不在意,最近事情又多,更加把這個日子的意義拋到九霄雲外了。
嚴厲從阿華的表現看出那通電話並不是什麼說不得的事情,便再次問道:“誰啊?”
阿華回答說:“明明。”他咧著嘴,無奈中又帶著些溫馨的感覺。
“明明?”嚴厲一樂,“這小妞還真是有良心,居然還記得你的生日?”
“明明是個不錯的姑娘。”馬亮抬起手指晃了晃,像是在下某個定義似的,“那次我把她送走,她都沒肯要那兩萬塊錢,仗義!我看她對華哥是一片真心。”
嚴厲也點點頭:“可惜她不在省城了,要不叫過來一塊喝酒。”
阿華收起手機說:“她回來了。”
“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馬亮露出驚訝的神色。把明明送走的事情正是他負責的,怎麼對方回來了也不給自己打個招呼?
“就是今天,剛到。”
嚴厲一揮手:“在哪兒呢?趕緊叫過來啊。”
阿華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躊躇片刻說:“她在我家裡等我呢。”
“哦——”嚴厲拉長聲調,斜眼瞥著馬亮。馬亮心領神會,嘿嘿嘿地只顧喝酒。
“行了。”阿華輕輕咳嗽一聲說,“今天酒了喝了不少了,我看就這樣吧?”
馬亮立刻苦著臉:“別啊——我之前都和嚴厲商量好了,吃完飯一塊去他場子裡……”他的話音未落,卻被嚴厲一巴掌拍在腦門上:“去你丫的,誰和你商量好了?我一會還要上網找MM聊聊呢。”
“行行行,你們都有活動,就我一個人,我喝死算了。”馬亮拿起一瓶啤酒咕嘟嘟地對著口吹起來。
阿華知道自己貧不過這兩個小子,便也不再多說什麼,只收拾好隨身物件,自顧自起身離去了。
這一路打開車窗,涼風一吹,酒勁過去了大半。到了小區樓下把車停好,鑽出車門後下意識地抬頭往樓上看了一眼,這一看卻忽然體會到了某種從未經歷過的感覺。
只見14樓屬於自己的那間單身公寓破天荒地亮起了燈光,那燈光透過桔黃色的窗簾映出來,在黑夜中折she出如早春一般的暖意。
阿華呆呆地站在樓下,長久地注視著那盞暖暖的燈光。他的心中似乎有一股清冽的溪流慢慢地滲透出來,洗滌著他周身的僵硬筋骨。
有一個人女人正在自己家中,她開著燈,在深夜裡等待著自己的歸來。
阿華的眼睛慢慢變得有些模糊,他終於體會到什麼叫“安定”的感覺,他也懂得了為什麼有人會如此迷戀這樣的感覺。
他就這樣站著,沐浴在那片溫暖的燈光中,這個片斷最終成為了他整個人生中最美好也最通徹心扉的回憶。
直到手機鈴聲再次響起,才把阿華從這番恍惚的情緒中喚醒。
來電屏幕上顯示的正是那個能給他帶來溫馨的名字。
阿華接通電話,他努力用平靜的語調來掩飾自己的情緒:“餵?”
“你在哪兒呢?怎麼還沒回來呀?”明明在電話那頭用嗔怒的語氣責問道。
“馬上就到了——正在樓下停車。”阿華的笑容無聲無息地滲透在了他的語氣中。
“好吧。”明明很容易便原諒了他,“那我準備點生日蛋糕啦,如果蠟燭燒完了你還沒有回家,我就永遠不再見你了。”
阿華等對方先掛斷了電話,他沒有立即上樓,而是繼續站在樓下不知想著什麼。片刻後他端起手機撥通了另一個號碼。
振鈴響了幾遍之後,聽筒里傳來嚴厲的聲音:“華哥?有什麼事嗎?”
“給豹頭回個電話吧。”阿華說道,“我要和孔德森見面聊聊。”
“什麼?”嚴厲顯然有些摸不著頭腦,“——跟他還有什麼可聊的?”
“照我說的去做吧。”阿華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又不容抗拒。
“那行……”嚴厲只能應了下來,然後又問,“華哥,還有別的事嗎?”
“沒了。”阿華有些匆忙地掛斷了手機,因為他看見有三個男子正從自己的面前經過,其中一人穿著物業的制服,另外兩人則提著工具箱,一副修理工的裝扮。
“怎麼了?電梯又壞了嗎?”阿華略皺著眉頭問了一句——這個單元的電梯已經出了好幾次毛病,而要徒步爬上14樓實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物業連忙解釋道:“不是……是單元里的監控攝像頭壞了,需要重新更換。”
阿華以前一直負責龍宇大廈的安保工作,對監控攝像系統也比較了解,於是便又多嘴追問:“怎麼回事?電路出問題了?”
“不是電路的問題,是攝像頭被人故意打壞了——也不知道是哪個混蛋乾的。”物業牢騷滿腹地抱怨著。
被人故意打壞的?阿華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一共壞了幾個?”
物業恨恨地回答:“一到十四樓的全壞了!”
阿華的心立刻“咯噔”一下,他沒有任何遲疑,蹭地便往電梯間衝去。然而電梯卻正好剛剛上行,要想再次回到一樓至少還需要兩三分鐘的時間。
阿華掏出手機,一邊回撥明明的號碼一邊又衝到了樓洞外,他看著十四樓那扇桔黃色的窗戶,心頭撲通通地狂跳個不停!直到明明接通電話的那一刻,他的心率才稍稍降低了一些。
“餵?”明明剛一開口便被電話那端的阿華搶過了話頭:“趕快出來,離開屋子!”
“怎麼了?”明明被對方的語氣嚇了一跳,“我正要點生日蠟燭呢!”
“別管了,趕快……”阿華的話語忽然間停住了,打斷他的是明明驚恐萬狀的尖叫聲:“啊~!”幾乎與此同時,十四樓的窗戶“砰”地爆裂開來,一團熾熱的火苗從窗口噴涌而出,像地獄獵犬的舌頭一樣鮮紅而又邪惡。那桔黃色的窗簾轉瞬間便被火苗吞噬,化作了無盡夜色中的片片飛塵。
……
阿華在人民醫院的重症監護室外等了整整三天三夜。他幾乎沒有吃任何東西,僅靠著少量的飲水維繫著自己的生命。到第三天的清晨,醫生終於帶來了他期盼已久的消息。
“病人醒了。”
“醒了?”阿華一時不敢完全相信,當他拼死沖入火場把明明背出來的時候,他記得那已經是一個看不到任何生命跡象的軀體。
“是的。”醫生再次給出肯定的回覆,“病人的求生欲望很強……不過她的病情並不樂觀。”
不知是激動或者其他強烈的情緒在阿華的心胸間翻湧著,令他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起來。
“你進去看看吧。”醫生走到阿華身邊,鼓勵對方說,“病人很希望見到你,或許你能夠支撐她繼續堅持下去。”
阿華深吸一口氣,他明白醫生的意思,他知道自己首先要以一個最堅強的姿態出現在病人眼前。
當阿華準備好之後,他邁開大步走進了病房內。雖然他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思想準備,但出現在他眼前的慘狀還是讓他不忍卒睹。
嬌柔美麗的女人已經成了醜陋的怪物。白嫩的皮膚被燙黑龜裂,烏黑的長髮被燒光了,鼻頭殘缺,嘴唇歪斜,原本纖細的手腳此刻也變得浮腫不堪。
或許唯一沒變的只有那雙眼睛,仍然清澈透亮,但配在那副恐怖的面容上反而顯得愈發的怪異。
那雙眼睛正努力斜轉過來,注視著逐漸走近身前的阿華。
阿華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只是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不讓痛苦和憤怒在面龐上表現出來。
“華哥……”女人的聲音微弱而嘶啞。
阿華搖搖手阻止對方:“你好好休息,不要說話。”
可女人卻不聽話,她只是歇了口氣,便又掙扎著開口道:“是我闖禍了嗎?”
“不……不是你。”阿華的右手背在身後緊緊地捏成拳頭,“是他們……”
女人眨了眨眼睛,她聽明白了。不需要阿華說得太細,她自然知道“他們”指的是哪些人。
“我……我不應該回來的。”片刻之後,女人用閃動的目光表達著自己的惶恐和愧疚,“我應該聽你的話。”
看到女人這樣的目光,阿華心頭如被鋼絲攪動般疼痛難忍,他必須把實情告訴對方:“不,我說了和你沒關係。他們要的人,本來是我。你只是恰好提前到了那裡。”
女人恍然“哦”了一聲,然後她長出一口氣,似乎心中的某塊石頭放了下來。沉默了一會之後,她又聽見阿華的聲音:“是我連累了你。”
女人看著阿華,目光有些疲倦,不過她還是攢足力氣說道:“華哥……你不要難過……我……我很高興。”
什麼?高興?阿華無法理解。他懷疑對方是不是傷重糊塗了,可是女人的說話時的神情卻又偏偏如此真摯。
“我很高興。”女人又重複了一遍,然後她解釋說,“因為……我不在那裡的話,他們……他們就會害到你。”
當領悟到對方的語義之後,阿華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震顫了一下。他知道那是一個瀕危之人最真實的話語,那份情感如沉甸甸的巨石一樣,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