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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哥對這些細節不以為意,他一甩手把作業本還給杭文治:“得了,好好準備準備吧。”
杭文治“哎”了一聲,捧著作業本坐到自己的床鋪上翻閱起來,他那副專注的樣子倒真似個稱職的園丁呢。
第二天是周日,大早上的杭文治就被管教提走,不用說,自然是給張海峰的兒子輔導功課去了。其他犯人則獲得到操場上活動放風的機會。因為黑子和小順都在關禁閉,四二四監舍的氛圍便冷清許多,再加上杭文治又不在身邊,杜明強便獨自找個角落,曬曬太陽聽聽音樂,樂得無人打擾,清靜自在。
杭文治將及中午的時候回到監舍,和大家一起吃了午飯。下午監區組織犯人進行思想學習,內容枯燥,無需多表。
休息日很快過去,到了周一早上,新一周的勞動改造又拉開了序幕。犯人們在食堂吃了早飯,排著隊來到車間門口,準備領取勞動所需的工具。
負責分發工具的依舊是四監區的關係號“大饅頭”。他手持一份犯人名冊,按順序每點到一個犯人時,後者便自行拿取一套工具:計有剪刀一把,卷筆刀一隻,膠水一瓶,橡皮一塊,木尺一柄,鉛筆一支。
剪刀是用塑料包著邊的兒童用品,利度僅能用作裁剪紙張;卷筆刀則包裹在玩偶泥胎之內;木尺質地疏鬆,難以傷人……在這套工具中,唯一可能製造出事端的便是尖銳的鉛筆。基於這個原因,監區對於鉛筆的管理極其嚴格,把鉛筆帶出車間的行為當然是絕對禁止的,而且每支鉛筆在領取時都要記錄長度,以防有人將鉛筆折斷後攜帶半支出廠。
記錄長度的辦法倒也簡單。犯人從一個大紙盒子裡拿了鉛筆之後先交給“大饅頭”,後者會把這支鉛筆的尾部頂著名冊上該犯人的名字延伸出去,然後鉛筆頭順勢往下一壓,在名冊上點出一個記號來。這樣等犯人交還鉛筆時,還要比對是不是比這個記號短了許多,只有誤差在兩公分之內的才算合格。
這套程序已執行多年,“大饅頭”操作起來也是駕輕就熟。所以犯人雖多,但隊伍向前推進的速度卻不慢。三五分鐘之後,四二四監舍的幾名成員已經按順序排到了隊伍的最前列。
按照入監的時間順序,平哥排在監舍頭一個,此後依次是阿山、杜明強和杭文治。前面三人都順利的領到了自己的工具,到杭文治這裡卻出現了一些波折。
其他犯人領鉛筆的時候多少都會在大盒子裡選一選,找支相對來說比較長、比較新的,這樣使用起來會順手一些。但“大饅頭”看見杭文治排過來便攔著對方不讓挑,然後他自己在盒子裡細細扒拉了一番,將其中一支最為舊爛的鉛筆挑出來交給對方。
杭文治拿著那支破鉛筆猶豫了一會,對“大饅頭”說道:“這鉛筆不太好用了,給我換一支吧。”
“大饅頭”撇著嘴冷笑一聲:“換什麼換,這本來就是你自己咬的!”
已經領好工具的杜明強正準備往自己的工位上走,聽到後面起了紛爭,便停步回身看去。只略略一掃他便明白了事件緣由:杭文治手中的那支鉛筆正是上周末加班時所用的。而杭文治一直都有咬鉛筆屁股的習慣,那天因為鑽研奧數題,思路糾結起來,咬得便格外兇狠。現在整個鉛筆屁股上布滿了牙印,甚至連相近的筆身上也出現了裂紋。
其實對於咬鉛筆這件事,“大饅頭”以前就訓斥過杭文治。當時還是杜明強給後者解的圍。從此之後,杭文治每次都使用被自己咬過的鉛筆,雖然壞習慣令人反感,但也並不影響他人。不知道他今天為何卻要提出換一支鉛筆?
卻見杭文治把鉛筆往“大饅頭”眼前送了送,解釋說:“這支筆的木紋已經裂了,再用的話吃不上力了,筆芯特別容易斷。”
“大饅頭”愛搭不理地瞥了一眼,鉛筆上確實已有長長的裂紋,但他並不會因此遷就對方,反而譏諷地說道:“裂了也換不了!就你這張狗嘴,換一百支新筆也得全都咬爛!”
杭文治不樂意了,皺著眉道:“你不換就不換吧,幹什麼要罵人?”
“嘿,我罵你什麼了?!你不是狗嘴?不是狗嘴你磨什麼牙啊?”“大饅頭”一拍桌子站起身,氣勢洶洶。在他看來,杭文治只是個新收監的軟柿子,憑什麼和自己叫板?
“吵什麼呢?”伴隨著外圍的一聲呵斥,管教老黃從廠房門口走過來。他板著臉,晦氣十足,可能是上周鉛筆失蹤事件留下的陰影尚未消除吧。
“報告管教。”“大饅頭”搶先告狀道,“這個犯人自己把鉛筆咬壞了,現在要換新的。我不給換,他就跟我耍脾氣。”
老黃踱到近前瞅了瞅,也覺得有些不像話:“怎麼給咬成這樣了?”
“他故意的。他這是破壞勞動工具,抗拒改造!”“大饅頭”趁勢便給杭文治扣上了一頂大帽子。
“不,我沒有!”杭文治連忙辯解說,“我只是以前養成習慣了。”
“以前的習慣能帶到監獄裡來嗎?這是什麼地方,來這裡就是要改壞習慣的,你說你這是什麼態度?”“大饅頭”是經濟犯,入獄前當過領導,說起話來果然是一套一套的。
老黃被“大饅頭”繞進去了,跟著附和說:“嗯,是壞習慣的話就得改,都像你這樣,有多少鉛筆夠你們造的?”
“我會改的。”杭文治識趣地表態,“只是這支鉛筆真的沒法用了,給我換一支,我保證再也不咬了。”
“你說換就換,咱們四監區還要不要規矩了?”“大饅頭”不依不饒地打著官腔。
杭文治情急生智,也模仿對方的口吻說道:“你不讓我換,這鉛筆沒法用,咱們四監區生產還要不要效率?”
“大饅頭”沒料到杭文治來了這麼一句,一時間想不出該怎麼回復,竟哽住了。這時在旁邊的另一個便趁勢開口,這人正是杜明強。他已經旁觀了很久,說出的話自然是幫著杭文治的。
“要說生產效率,咱們整個監區的人可都比不上杭文治。可別讓不稱手的工具打擊了他的積極性呢。”杜明強一邊說一邊觀察老黃的反應,後者緊繃的臉色有些緩和。不管怎樣,杭文治的工作狀態的確是無可挑剔的。
杜明強便又趁熱打鐵,直接面對老黃說道:“報告管教,其實杭文治把鉛筆咬成這樣是有原因的:他上個周末幫張隊長解題,實在是用腦過度,所以才導致動作失控……”
老黃心中一動,杭文治幫張海峰的兒子補習功課,這事他當然有所耳聞。如果杭文治的確是因為這個咬壞了鉛筆,那自己還真得給個面子。不過“大饅頭”作為協管班長的權威也必須要維護,否則面對這幫刁蠻囚徒以後還怎麼開展工作?兩相權衡之後,老黃想出了一個折中的注意。
“這樣吧。”老黃對“大饅頭”說道,“你這次先給他換支短點的鉛筆,看他還咬不咬了。不咬最好,如果再咬的話,那就下不為例。”
“大饅頭”還有些不服氣,但管教已經這麼說了,他也不敢違抗,只能應了聲“行”。然後他低頭在裝鉛筆的盒子裡又扒拉了半天,最後扔出一支鉛筆頭來:“喏,拿去吧。”
杜明強一看禁不住有些來氣——因為那鉛筆頭實在是太短了,大概只有四五公分的長度。這明顯是已經被其他犯人用得不能再用的鉛筆頭,把這鉛筆頭扔給杭文治,這不是故意為難人嗎?
不過杭文治自己好像倒不在意,他把那支鉛筆頭拿在手裡,還說了聲:“謝謝管教!”
老黃也懶得再羅嗦什麼,揮揮手道:“行了,趕緊幹活去吧。”
杭文治便拿全自己的工具,和杜明強一起往工位上走去。杜明強有些不放心,半路上就提醒對方:“你拿這麼短一個鉛筆頭,能行嗎?”
杭文治“嘿”地一笑,說:“沒事。我玩鉛筆玩了多少年了?比這更短的我也能用呢。”
杜明強知道杭文治是個踏實的人,既然對方這麼說了,那一定是有把握的。於是他也不再過多操心。兩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等平哥分配完勞動任務,各自開工。
臨近午飯時間,眾人停工,又開始排隊交換所領的勞動工具。杜明強依然排在杭文治的前面,他先是和對方閒聊了幾句,然後忽然想起什麼,便問道:“哎,你今天還有沒有再咬鉛筆了?”
杭文治不說話,略帶得意地舉起右手,卻見他的手指間捏著一個鉛筆頭,鉛筆頭的屁股沖外,乾乾淨淨的,一個牙印也沒有。
杜明強讚嘆道:“行啊——這習慣還真是說改就改了。”話音甫落,他忽然又驚奇地“咦”了一聲。
這聲“咦”分外響亮,惹得周圍諸人都紛紛注目觀看。杜明強“咦”完之後,從杭文治手裡拿過那支鉛筆頭,送到眼前細細端詳著,邊看邊慨:“太牛逼了,太牛逼了!”
旁觀者都明白杜明強感慨的原因:那支鉛筆頭實在是他們今生以來見過的最短的一個,從筆尖到屁股全部算起來也不會超過三公分。
“這個鉛筆頭你還能用?”杜明強看完鉛筆又看著杭文治,一副五體投地的佩服神色。
“不用也得用啊。”杭文治略略苦笑。“大饅頭”發給他的鉛筆就不足五公分,經過一個上午的使用,當然還要變得更短。
“我操。”有人跟著感慨,“這麼短的鉛筆,讓我刨都刨不出來。”
的確,這鉛筆頭如此之短,使得其筆尖部分甚至比筆身還要長,這樣的鉛筆別說使用了,怎樣用卷筆刀刨削都是個難題——因為你根本無法握抓發力啊!
可這樣的鉛筆杭文治偏偏能用,而且他一上午完成的工作量還不比任何人少,這豈不令人驚嘆?
唯一保持淡然的便是杭文治本人,他看著大家笑了笑,然後又說了那句他此前就已說過的話:“我玩鉛筆玩了多少年了?”
杜明強將那支短得不能再短的鉛筆頭拿在手裡把玩了許久,等排到隊首的時候才還給杭文治。後者轉手便交給負責收取工具的“大饅頭”。“大饅頭”拿著鉛筆細細端詳一番,說道:“行,真有你的。”
杭文治既然能約束住自己的習慣,從此他領取鉛筆的時候也就無需再遭受“大饅頭”的歧視。而杭文治能把鉛筆用至極短的能耐也被大家口口傳播,成為閒暇聊天時的一個花絮。不知是否是有意要展示自己的這項特長,隨後幾天領工具的時候,杭文治並不像其他人那樣刻意挑選較新較長的鉛筆,他總是很隨意地拿起一支來,對長短毫不在意似的。而他的工作效率也從未到任何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