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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明強入監之後的表現倒也中規中矩,不僅沒有帶來額外的麻煩,甚至比其他很多犯人都要老實得多。張海峰漸漸相信:這傢伙的確是個聰明的角色。
在四監區,那些老老實實接受改造,從來不給管教添麻煩的囚犯是最聰明——這是張海峰時常掛在嘴邊的邏輯,他希望所有的人都能理解這個邏輯。因為那些不老實的、惹麻煩的,最終都會加倍去吞食自己釀造出的苦果,聰明人怎會去做這樣得不償失的傻事?
不過張海峰有時也會擔心:這個杜明強是不是過於聰明了?他的那種“老實”或許只是蒙蔽自己的一份把戲?因為從羅飛的描述來看,這傢伙可絕不是任人擺布的角色。據說此人還特別善於演戲,曾經變換身份潛伏在眾多警界專家的身邊,居然能不被發覺。
所以張海峰特意提醒自己:在觀察杜明強的時候一定要多留一份心眼出來。據老黃反映:今天安排搬運外勤的時候,本來是讓黑子和小順去的,但是杜明強主動要求替換黑子。這個不太正常的表現背後是否也隱藏著某種不太正常的動機?只是杜明強要那支鉛筆幹什麼呢?他在監區裡面是從不惹事的,沒聽說和誰結過什麼梁子……難道他要在監區裡面繼續執行自己的殺手計劃?可這也說不通啊,這裡的犯人都已經被法律制裁過了,他再動手豈不是多此一舉?而且這裡嚴密得像個籠子一般,他敢在這裡行兇,不等於找著給自己加刑嗎?一個聰明人是絕對不會這麼幹的。他總共只有五年的徒刑,規規矩矩地耗個兩三年,早點出去比什麼不好?
或許這鉛筆在杜明強眼中還有別的用處?張海峰試著想了會,卻沒有理出什麼新的頭緒。躊躇了一會後他忽然心中一驚:自己的思路在杜明強身上竟變得如此猶疑不定,好像連個穩妥的落腳點都找不到似的——這可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現象。於是當他凝神向杜明強看去的時候,目光中便多了幾分警惕和戒備的神色。
杜明強本來在看著別處,不過他很快就感覺到了張海峰的關注,於是便移目向著後者對視過去。他的這雙眼睛與其他的犯人明顯不同,其根本性的區別在於:別人都是一種接受審視的態度,或無辜、或膽怯、或鎮定、或彷徨;而杜明強的目光中卻包含著某種銳利的東西,竟似在審視著別人。即便是張海峰和這樣的目光甫一相交也禁不住防禦般地緊縮了一下瞳孔。隨即杜明強好像知道自己有些失禮,目光中的犀利感覺在瞬間消失了,那雙眼睛變得如鄰家小弟般淡淡無奇。張海峰便趁勢反攻過去,想要從對方的眼神中挖出些隱秘來。可惜他的努力卻是徒勞的,因為杜明強的眼睛像是罩上了一層輕紗,已朦朧得看不出任何情感。
張海峰就如同被人用針不痛不癢地刺了一下,待要發力還擊時,卻又打在了一團棉花上,這讓他略微有些惱火。不過此刻的局勢讓他無暇在旁支末節上牽扯精力,他現在首要的目標還是把那支鉛筆找回來。
和杜明強的對視已無望獲得什麼進展,張海峰又轉移目光去看廠房裡的其他犯人,不過一整圈掃下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看來拿走鉛筆的那個傢伙要不就是自詡勝券在握而有恃無恐,要不就是極善演戲,能夠將自己慌亂的情緒藏得極深。
一番攻心戰未能取得預料中的效果,張海峰只好把希望另托別處。他從椅子上站起身,開始巡視屬下們的搜查工作。卻見四中隊的老少管教一個個毫不含糊,他們各自分工劃片,然後又搭配成一張縱橫交錯的立體網絡,搜索的觸角就如同瀉地水銀一般漫遍了車間內的每個角落。只要是有可能藏匿那支鉛筆的任何事物,大到桌椅機器,小到紙堆鞋帽,全都拆翻乾淨,徹底清查。
這番搜查整整持續了兩個小時,從黃昏時分一直耗到了天色大黑。結果卻再一次讓張海峰失望,車間裡里外外就差要把地皮都刨開了,只是那支鉛筆卻依然不見蹤影。
這時在外圍搜尋的兩組人馬也陸續回到了車間內,同樣兩手空空,毫無發現。張海峰聽完下屬們的匯報,臉色愈發地陰沉難看。他半晌沒有說話,然後又轉過身來用目光死盯著面前的那兩排囚犯。
犯人貼牆站了近三個小時,一個個早已腰酸背疼,肌肉僵硬,像打了敗仗的殘兵般歪斜不堪。不過此刻看到張海峰轉過了臉,他們忙又強撐著身體站好,生怕在這個節骨眼上觸犯“鬼見愁”的霉頭。
張海峰的視線掃來掃去巡視一圈,最後落在了杭文治的臉上,他微微挑了挑下巴說道:“杭文治,出列!”
杭文治好像完全沒料到管教會突然點到自己的名字。他驀地一愣,然後才反應過來,連忙大聲回應:“是。”同時邁步走到了張海峰的面前。
“你跟我走,我有話腰問你。”張海峰冷冷地看著杭文治,面無表情。屋內其他人則紛紛把目光集中過來,有人倍感詫異,有人暗自猜測:難道這個文質彬彬的書生竟是盜走鉛筆的疑犯?
張海峰也不向眾人解釋什麼,說完那句話之後便自顧邁開步伐往屋外走去。杭文治連忙快步跟上,旁邊的黃管教也湊上前來,追著張海峰問道:“這些犯人怎麼處理?”
張海峰頭也不回地說:“今天晚上加班吧,誰也別休息了。”
不能休息的人當然也包括黃管教自己。老同志知道犯了錯誤,他尷尬地揉了揉鼻子,轉身向囚犯們傳達隊長的指令:“今晚不休息了,加班幹活!”
犯人們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抱怨聲,他們痛苦不堪地活動著筋骨,顯得又累又乏。
張海峰這時已經走到了車間門口,騷動讓他停下了腳步,如塑像般木然站立著。
“總得先吃飯吧,肚子都快惡扁了。”小順嘟囔了一句,他的話語帶起了周圍四五人的附和。
張海峰突然轉過身,眯著眼睛問道:“誰想吃飯?”他的聲音不大,但那陰森森的寒意卻立刻把騷亂的囚犯們嚇得一個個噤若寒蟬。所有的人都老老實實垂下了頭,不敢再有半句怨言。
“行了,都他媽的各回各位,準備工作!”老黃忍不住也罵了句髒話,他平時對這幫犯人算是和氣的,但今天自己受到牽連,這份委屈總得找個地方發泄出去。
犯人們沒精打采地走向各自的工作檯,準備展開這一夜額外的辛苦勞動。唯有杭文治一人緊跟著張海峰,走出生產區域融入到監區的夜色中。
天色已黑,監區內的警戒措施愈發嚴密。數盞大功率的探照燈矗立在崗樓高處,she下道道光柱,使得地面明晃晃的如同白晝一般。杭文治懂得規矩,俯首垂眉不敢亂看,只管緊隨著張海峰的腳步。
兩人一路往南,穿過了四監區外圍的農場後,那片布置如八卦陣形的辦公樓群出現在他們的眼前。尚未及走近,倏地一道強光照she在兩人身上,同時有個聲音喝問道:“什麼人?”
杭文治感覺到自己正處於強光的中心,而周圍則是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見。這讓他覺得自己像個赤裸裸的任人審視的嬰兒。與此同時,張海峰則掏出證件向著光源來處展示了一下,大聲說道:“四監區張海峰,帶個犯人問話。”
“是張頭啊?這麼晚了還沒撤呢?”樓上警衛回復了一句,他操控著探照燈,刺目的強光頓時變得柔和了許多。
“撤不了啊。”張海峰苦笑著搖搖頭,然後示意一旁的杭文治:“走吧!”
兩人來到樓內,張海峰直接把杭文治帶到了三樓,這裡標號為311的房間正是四監區的中隊長辦公室。
進屋之後張海峰找到自己的辦公椅坐下來,杭文治則停在了門口不遠處——這也是監獄裡的規矩:犯人在管教辦公室接受問談的時候,不能走得太近,必須和辦公桌保持至少三米的距離。
不過張海峰今天卻故意要打破這樣的規矩,他沖杭文治招了招手道:“你走近點,到桌子前面來。”
杭文治老老實實地向前跨了幾步,和張海峰隔桌相對。
張海峰把身體靠向椅背,兩手交叉起來墊著腦袋,看起來想要放鬆一下筋骨。不過他的目光卻一直緊緊地盯在杭文治的身上。
杭文治仍然深深地低著頭,他似乎有些太守規矩了。
“你入監多長時間了?”片刻之後,張海峰用漫不經心的口吻問道。
杭文治立刻回道:“有一個多月了。”
張海峰“嗯”了一聲,又問:“這一個多月,有什麼感受嗎?”
杭文治的嘴角微微一動,卻沒有發出聲音。這個問題讓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事實上,所有的犯人在面對類似問題的時候都會異常謹慎,他們必須先揣摩出管教的心情和用意。張海峰對此當然也是心知肚明,看到杭文治躊躇不決的樣子,他便“嘿”地一笑,又用提點的口吻說道:“聽說你的勞動表現不錯。”
有這樣的話打底,杭文治的情緒便放鬆了許多。他連忙順著茬回覆:“我就是認真幹活,別的也沒啥特殊表現。”
“嗯。”張海峰點了點頭,“認真,有這兩個字就行啊。至少說明你心無旁騖,能踏踏實實地接受改造,沒有去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杭文治沒有多說話,他抬眼偷偷瞥了瞥張海峰。這個被犯人們稱為“鬼見愁”的中隊長把自己單獨帶到辦公室,難道就是要扯這些無關緊要的閒話嗎?
卻聽張海峰輕輕地嘆了一聲,又道:“從這一點來說,我或許都比不上你呢。”
這次杭文治乾脆抬起頭直視著張海峰,心中的詫異難以掩飾。他不明白,自己和對方之間難道存在著任何可比性嗎?
“監獄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尤其是四監區,簡直是糟糕透了——”張海峰皺起眉頭,似在解釋,又似在抱怨。
杭文治打心底里附和對方,但他又不敢表露得太明顯,只是小心地陪著話道:“您也不喜歡這裡?”
“鬼他媽的才喜歡。”張海峰吐出句粗話,然後他又翻起眼皮看著杭文治,“你不過剛來了一個月,我已經在這裡呆了十多年。不過我這時間還不算是最長的,你知道最長的是誰?”
杭文治愣了一下,道:“當然是那些無期犯了,具體誰呆的時間最久……我還不知道。”這話說起來難免有些悲涼,因為他自己就是“無期犯”之一。
“所有的無期犯最後都能改成有期,在監獄裡最長也不會超過二十年。”張海峰一邊說一邊失望地擺了擺手,嫌棄對方並沒有抓住自己的語義,然後他又自己給出答案,“在這裡呆得最久的人是老黃,他從二十二參加工作,到現在已經有三十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