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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日華的調笑顯得極不合時宜,在場眾人均露出了不悅的神色,而羅飛則被他的話語觸到了某些痛處,他的神情恍惚,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段刻骨難忘的電波聲。
……
“滋滋滋”的電波雜音嘈雜刺耳,像銼刀一樣折磨著羅飛的耳膜,一個女聲在那片雜音中慌亂地跳動著,那個女聲即使在多年之後聽起來仍然熟悉。
不過也有陌生的感覺——那聲音由於過度的緊張而扭曲了,聽起來有些沙啞,甚至帶著哭腔。
那是孟芸的聲音。羅飛曾以為她是一個無比堅強的女孩,在那一刻,女孩終於展示了自己軟弱的一面。
“你快告訴我,哪根線?紅色還是藍色?快告訴我!”孟芸幾乎是在哭喊。
羅飛的回答卻茫然而無力:“我不知道……”
“不,你告訴我!求求你……沒時間了!”
“你問他也沒有用!這兩根線誰也看不出來。”袁志邦的聲音也夾雜在電波里,焦急而無奈。
“羅飛!哪根線?快告訴我,只剩一分鐘了!”
“我怎麼會知道,我連炸彈都沒有看到……”
“……你別管我了,孟芸,你先走吧!”袁志邦已經絕望了,雖然還有一半求生的機會,但是男子漢的尊嚴似乎不允許他拉著孟芸一同來冒這個險。
“不,我不走。”孟芸的態度卻是如此堅決,然後她的聲音大了起來,顯然是將對講機湊到了嘴邊。
“羅飛,我必須剪了!你告訴我,紅色還是藍色?”孟芸的語氣既像是哀求,又像是通牒。
羅飛自己的聲音也變得嘶啞了:“我真的不知道。”
“呵……”孟芸似乎在那邊慘笑了一下,“那你該為我祈禱了,我只好隨便選一根……”
在羅飛焦急又無助的等待中,孟芸開始剪線前的倒數:“三……二……”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沉重,通過電波一下下撞擊著羅飛的心口。
“不,不要,再等一等!”羅飛無法承受地大喊出來。
“紅色還是藍色,快說!沒時間了!”孟芸像是抓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糙般,嘶啞著嗓音乞求著。
羅飛的腦袋裡如同塞滿了鉛塊,沉痛欲裂,然後他終於開口道:“紅色,你剪紅色的!”
“紅色的……我知道了。”孟芸在電波那頭輕輕呢喃著,如釋重負。
紅色。誰也說不清為什麼羅飛會作這樣的選擇,包括他自己。
然後羅飛便像白痴一樣手足無措地等待著。他的思維能力已經完全停滯,腦袋裡一片空白。
幾秒鐘等待,卻如幾個世紀般漫長。
最終他從對講機中等來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
回憶令羅飛的思緒飄離,完全與會場隔絕了開來。周圍的人仍在說些什麼,可他卻完全沒有聽見。很快,其他人都發現了羅飛的異樣。
“羅警官?羅警官?”韓灝連叫了好幾聲,嗓門越來越大,終於將羅飛從恍惚的狀態中喚醒,後者連忙凝了凝神,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對不起……韓隊長,你繼續吧。”
對於羅飛的失措舉止,韓灝用眼神表達了些許不滿,然後他看向手中的資料:“好了,接下來的情況就讓我來說吧——根據檔案記載,當時你通過電台遙控孟芸進行拆彈。按照你的指點,孟芸剪斷了紅色的引線,並因此提前觸發了炸彈。是這樣嗎?”
羅飛閉上眼睛,非常痛苦地點了點頭:“是的,是我的判斷錯了……”
韓灝卻並沒有因為羅飛的痛苦而迴避這個問題,他仍在追問:“你根據什麼認為紅色的那根是真的計時線?”
羅飛無言以對,愣了片刻才喃喃說道:“沒有什麼根據,就是……直覺……”
特警隊長熊原立刻搖了搖頭:如此生死攸關的大事,僅憑直覺判斷多少有些兒戲。可是轉念想想,在當時那種緊迫的情況下,確實又沒有其他辦法。而坐在他身邊的曾日華則仍是一副不羈的模樣,他同情地看著羅飛,然後又自嘲地笑了笑:“嘿嘿,事實一再證明,男人的直覺總是那麼扯淡。”
“既然你沒有任何根據,那你為什麼要指點孟芸?如果讓她自己判斷,或許會有更大的正確概率。”韓灝看著羅飛繼續問道。
“她怎麼判斷?”羅飛苦笑,“她對拆彈根本一無所知。”
“那她也有一半的正確概率,至少不會低於你。你為什麼要用你的想法去影響她?她處於現場,而你只不過是聽了她的描述,即便從直覺上來說,也應該是聽從她的判斷,你為什麼要指點她?”韓灝用駁斥的口吻追問著,而他的目光則更是咄咄逼人。
羅飛的腦子一片混亂。他狼狽地躲避著對方的目光,知道自己根本無力與其交鋒。因為對方已經擊中了自己心底最柔弱的部分。
如果讓孟芸自己判斷,那她會剪哪一根線?為什麼要用毫無把握的指點去影響她?這些問題已經在羅飛心中痛苦糾纏了十八年。
更加痛苦的是,羅飛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答案。
慕劍雲許久沒有說話,她一直在留意觀察著羅飛。此時她開口幫對方解圍:“我們也許沒有必要糾纏於這樣的問題。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羅警官當年的選擇屬於一種應急反應。對於這樣的反應,往往當事者本人在事後也無法作出解釋。為什麼要這麼做?沒有原因——因為他當時根本沒有時間去考慮。所有的選擇都是緣於本能——由性格決定的本能。”
羅飛心頭一敞,壓力減輕了許多。他感激地看了慕劍雲一眼,而對方也正在看著他,那目光犀利明亮,似乎想要挖出自己心底更多的東西。
“好吧。”看在女講師的面子上,韓灝總算放過羅飛,把話題又引回到案件本身,“——讓我們看看爆炸現場的情況。根據附近的居民描述,爆炸發生的準確時間在下午十六點十三分。爆炸的震感波及方圓二百米的區域,而爆炸聲則傳出了五公里左右。由於爆炸地點存放著大量化學藥品,爆炸還引起了現場大火。孟芸和袁志邦當場喪身。另有一名無辜者被大火波及,重傷垂危。”
無辜者?羅飛不禁一愣,愕然問道:“爆炸現場當時還有其他人?”這個情況他以前可從不知道。
“檔案里是這麼記載的。不過他只是一個偶然到達爆炸現場的拾荒者,雖然倖存下來,卻沒能提供什麼有價值的信息。嗯,十八年前的案子我們暫時回顧到這裡。相關的資料我讓尹劍複印好,大家會後再詳細研究研究。好了——”韓灝轉過頭看了曾日華一眼,“小曾,你給大家講講你了解的情況吧。”
眾人的目光亦隨之聚焦到了曾日華身上,後者笑嘻嘻地推了推眼鏡說道:“大家可能還不認識我,我先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曾日華,是省公安廳網監總隊的技術指導。”
羅飛暗暗一驚:這個小伙子看似沒個正經,沒想到卻有著如此硬實的省廳背景。這個小小的會議室里已隱隱有藏龍臥虎之勢。
而曾日華所說的事情正和網絡有關:“大約一周前,也就是十月十四號,鄭郝明警官找到了我,請我幫他進行一些網絡監控。當時在網絡上出現了一篇奇怪的文章——大家請看投影——鄭警官希望我能夠通過技術手段查出這篇文章的發布者。”
尹劍配合著操控投影,屏幕上出現一幅網絡截圖,上面顯示的正是羅飛在網吧找到的那篇署名為“Eumenides”的文章:死刑徵集。無論從文章的標題和署名都顯而易見:這篇文章和十八年前兇案中出現的“死亡通知單”有著極為密切的聯繫。
其他人還在聚精會神地閱讀文章的內容,羅飛已迫不及待地問道:“那你查出什麼線索了嗎?”
“文章發布的時間是在十月五日下午兩點十一分,發文者當時使用的是市區強輝網吧里的一台機器。文章發布於本市最大的公共論壇上,截止到鄭警官找我的時候,這篇熱門文章已經被點擊了四千五百二十二次,並有一百三十三名網友跟了一百五十二篇回帖。”曾日華條條陳述著,邏輯清晰,數據精確。
尹劍則配合著拖動滑鼠,投影屏上開始顯示那些五花八門的回帖。有人在罵發貼者是“神經病”,有人在質疑這是一個惡作劇,但是也確實有人在回帖中寫下了希望被“執刑”的人的名字,所列的罪狀種種,各有不同。
“發貼者選擇在網吧發文,顯然是想隱藏住自己的身份。”在眾人瀏覽回帖的時候,曾日華繼續說道,“本市的網吧管理漏洞很多,要想查出近十天前某台機器的使用者是誰,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後來在鄭警官的要求下,我開啟了一套網絡監控程序,只要有人瀏覽這篇文章最新的回帖,監控系統就會自動檢測並記錄下瀏覽者的網絡地址。如果這個地址來自於市區的網吧,我就即時通知鄭警官,而鄭警官則會帶著相機前往拍照取證。”
“嗯,這個思路很好。”羅飛略一沉吟,已想通了其中原委,“發貼者既然寫了這篇文章,他就必然會時常關注跟貼者的最新回復。此人行事謹慎,一定還是找個網吧去看貼。鄭警官這麼做,很有可能把他從茫茫人海中撈出來。”
“確實就是這個思路——只是鄭警官當時沒有告訴我案件的詳情,對於十八年前的那些事,我更是一無所知。”曾日華咧咧嘴,做出無奈的表情,“我也沒有料到,這個行動最後竟導致了如此嚴重的後果。”
誰都明白,所謂“嚴重的後果”即是上午剛剛發生的那起血案。在場者都是思路敏捷之人,疏通極快。慕劍雲已脫口叫了出來:“難道鄭警官就是因此遇害的?這麼說的話——他極有可能已經拍到了發貼者的照片,所以才被滅口?”
韓灝微微點著頭,看似在附和慕劍雲的推測,然後他進一步解釋道:“在案發現場,我們找到了鄭警官的相機。其中有幾張照片已經被人刪除了——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正是行兇者最主要的目的。”
羅飛凝目看向韓灝,韓灝感受到對方的目光,神情有些複雜。他知道羅飛早在上午就對照片的情況有過準確的分析,自己此刻未免有些棋滯一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