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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劍雲一怔,立刻意識到了什麼:“難道他去找鄭佳了?”
羅飛點點頭:“鄭佳去美國接受手術,其實就是他安排的。他用那捲截走的錄音帶作為籌碼,委託阿華幫他照料鄭佳。”
“天哪!”這情節實在太過突然,慕劍雲只能用如此世俗的方式發出感慨,然後她狠狠地瞪了羅飛一眼:“這麼大的事情,你居然一直瞞著我!”
“我現在不是告訴你了嗎?”羅飛有些討好似地說道,“——對其他人我可誰也沒說過。因為鄭佳還不知道他就是殺害自己父親的兇手,這件事情如果被揭穿了,這個可憐的女孩會受到極大的傷害。”
得知自己是唯一被羅飛信任的知情人,慕劍雲的臉色緩和了許多。她開始深入思考這件事情,一連串的問號隨即蹦了出來。
“他們現在是什麼關係?你當初是怎麼發現的?你發現了以後,怎麼沒有藉機抓住那個傢伙?”
羅飛一一回答:“我在調查龍宇大廈雙屍案的時候,無意中發現Eumenides曾多次去觀賞鄭佳的小提琴演奏。他們之間的接觸也不算很多,但相互間的感覺卻非常好。現在鄭佳的眼睛也在Eumenides的關照下治好了,她對這傢伙除了一份微妙的感情之外,恐怕又會增添幾分感激和依戀吧?至於你說為什麼沒有藉機抓住那個傢伙?嘿,你忘了嗎?Eumenides當時已經化身為杜明強打入了專案組內部,他出來之後我就一直盯著他,直到親手將其抓獲。”
慕劍雲邊聽邊點頭,等羅飛全部說完之後,她輕輕一嘆,道:“可惜了。如果我們知道鄭郝明有這樣一個雙目失明的女兒,或許一早就能抓住Eumenides的尾巴了。”
羅飛“嗯”了一聲,表示贊同。他剛剛擔任專案組組長的時候,慕劍雲就在會議上分析了Eumenides的情感需求。而鄭佳身上的很多元素都符合慕劍雲當時的分析。比如說和Eumenides一樣父親曾意外死亡,自身因失明而極度柔弱,所處的環境能提供美食和音樂這兩種隱秘而又高雅的愛好……他們應該能想到Eumenides也許會和鄭佳接觸,只是羅飛和慕劍雲當時對鄭郝明的家庭情況都不太了解,遺憾地錯過了這條線索。
慕劍雲這時又在感慨:“看來袁志邦也是疏忽了。他讓自己的門徒去殺鄭郝明,本意是要徹底切斷對方作為正常人的情感退路,讓他堅定地成為新一代的Eumenides。可因為鄭佳的存在,事實上的效果難免要背道而馳。”
羅飛暗自點頭——袁志邦的這步棋確實有弄巧成拙的意思。
按照袁志邦的觀點,Eumenides將永遠面對兩種誓不兩立的敵人。其一是各種逃脫了法律制裁的罪犯,其二便是警察。如果說罪犯是黑色的,警察是白色的,那Eumenides則終生遊走在黑白兩道都無法容忍的灰色地帶。
對於以懲罰者自居的Eumenides來說,面對罪犯時必然會毫不留情,可是面對警察時卻有一道艱難的心理障礙:警察也是正義的執行者,Eumenides從情感上來說無法對其兵刃相向,可反過來,警察面對Eumenides的時候可絲毫不會手軟。這種局面如果維持下去,一旦到了和警察生死相博的關鍵時刻,Eumenides便會處於極度危險的劣勢之中。
曾經身為警察,後來卻皈依於Eumenides的袁志邦很清楚這兩種角色的心理差異。當他準備踏上Eumenides之路的時候,他下定決心要切斷自己和警方之間的情感退路。他選擇孟芸作為犧牲品——當孟芸死於那場爆炸之後,袁志邦與警方之間不僅立場相異,情感上也不再有任何迴旋的可能。
十八年後,袁志邦精心培養的門徒即將獨挑Eumenides的未競事業。袁志邦知道自己的愛徒從技能上來說已無可挑剔,但情感和心理卻仍欠缺磨礪,於是他給徒弟指派的出山任務,就是殺死一直在追蹤著Eumenides的老刑警鄭郝明。
從是非黑白上來說,鄭郝明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但是站在Eumenides的立場上,鄭郝明無疑又是一個極為危險的敵人。袁志邦必須讓自己的愛徒明白:好人和敵人這兩種角色是可以並存的;而作為一名殺手,必須將情感從自己的職業立場上徹底地剝離開來。
年輕人遵循老師的吩咐,他殺死了鄭郝明,並且在現場留下了一些錯誤信息去誤導警方的判斷。袁志邦相信:經歷了這場戰鬥之後,愛徒的心理防線將變得如鋼鐵般強硬,一切敵人都無法再從這個角度去傷害他。
可袁志邦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女孩卻循著難覓的fèng隙潛入進來。
現在已無從得知年輕人當初是如何注意到這個女孩的。或許他是在殺鄭郝明之前摸查對方生活時發現了女孩;又或許他是在享受美食和音樂的時候無意中與女孩相逢……這個都無所謂,因為故事的開頭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袁志邦發現了徒弟和女孩之間的接觸。他意識到:那場殺戮不僅沒有切斷愛徒的情感退路,反而在對方的心靈上打開了一道危險的豁口。
情感一旦開始滋生,便會如萌發的春芽一般無法阻擋,即便是沉重的岩石也無法壓制住一株小糙的力量。袁志邦深明這個道理。所以他沒有直接進行干涉,他只是把那盒記錄著“一三零劫持案”真相的錄音帶交給了女孩,他要讓愛徒自己做出選擇。
後來發生的事情似乎證明:袁志邦的補救措施是有效的。新一代的Eumenides在聽到那盒錄音之後,毅然離開那個女孩,走上了老師為他設計好的道路。
羅飛原以為年輕人再也不會回頭,可是剛剛發生的越獄行為似乎又在動搖羅飛的觀點。他有些難以捉摸那個人的真實心理,所以他才要向專家求助。
“你覺得Eumenides還會去找那個女孩嗎?”羅飛直截了當地問慕劍雲。
慕劍雲不答反問:“如果不是的話,他為什麼要越獄?你以為他會害怕那個女孩?他只是害怕對方看到他的容貌!”
羅飛無語沉吟。
Eumenides為什麼要越獄?這正是自己在早晨會議上提出,此後一直在追詢的問題。這個問題隨著阿華的開口似乎有了答案。
阿華曾告訴鄭佳:殺害她父親的兇手已經入獄,但因為證據不足,並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鄭佳的視力正在恢復,當她完全復明之後,她必然會到監獄裡去尋找自己的殺父仇人,她會牢牢記住對方的相貌,以此保留為父親報仇的希望。
阿華正是利用這樣的預期來逼迫Eumenides越獄。從既發的事實來看,他成功了。
Eumenides不惜用越獄的方式來躲避鄭佳,因為他不敢讓對方看到自己。他懼怕的,並不是鄭佳對Eumenides的尋仇,他害怕的是自己的另外一個角色受到牽連——那個在女孩心中溫柔而又知心的朋友。
如果鄭佳看到了Eumenides的真實面貌,那年輕人就再也無法以另外一個角色出現在鄭佳面前。這件事情反過有一個推論:Eumenides冒著極大的風險越獄,即意味著他仍然存有要與那個女孩相聚的幻想。
這其中的邏輯顯而易見。阿華正是利用這個邏輯去逼迫Eumenides,現在慕劍雲也認同這個邏輯,只有羅飛仍存有疑慮。
看著羅飛沉默的樣子,慕劍雲感覺到他的猶疑,便試探著問道:“那你是怎麼想的?”
“我只是有些奇怪——Eumenides明明已經選擇了他的方向。”羅飛微微皺眉說道,“要繼續承擔Eumenides的使命,就必須斬斷正常人的情感,尤其是和那個女孩之間。而他還幫助鄭佳恢復視力,更應該做好了永不與對方相見的準備。可他為什麼又會反覆?如此猶猶豫豫,首鼠兩端,正是行事者的大忌,他難道不明白?”
慕劍雲品味著羅飛的意思——確實也有道理:就像甘蔗沒有兩頭甜,那年輕人也不可能同時在女孩面前扮演仇人和愛人的雙重角色。當他下定決心成為Eumenides的時候,就必須切斷和女孩之間的聯繫。尤其是現在羅飛已經盯住了鄭佳,你身為Eumenides的傳承者,怎還能奢望與那女孩繼續相處?一個歷盡磨難的殺手,不該犯下這樣的錯誤。
片刻之後,慕劍雲又斟酌著說道:“或許他改變了呢?”
羅飛目光一亮,立刻問:“怎麼改變?為什麼會改變?”
慕劍雲略歪著腦袋道:“當然是為了鄭佳,他不願再當Eumenides,他想當一個普通人。”
羅飛搖搖頭:“可他剛剛又執行了三起新的刑罰。”
“那些刑罰只是他越獄計劃的一部分,並不代表他今後的道路選擇。”慕劍雲一邊猜測一邊展開想像,“或許Eumenides從此便銷聲匿跡。直到多年以後,當相關的檔案再次封存,大部分人已經將Eumenides淡忘,鄭佳心中的復仇之火也被時間的洪流澆滅……也許忽然有一天,他會來把鄭佳帶走,他們會在某個地方,幸福且永遠不被打擾——以那個人的本領,他完全有能力做到這件事情。即便是你——羅飛,你也不可能阻止他。”
“是的,我阻止不了。”羅飛攤攤手說,“我不可能一輩子都盯著那個女孩。”
慕劍雲忽然用明亮的目光看著羅飛,換了種語調問:“如果你能夠阻止的話,你會阻止嗎?我的意思是那個人已經完全放棄了Eumenides之路,他只想做回一個普通人。”
羅飛愣住了,許久也沒有回答。
慕劍雲便微微一笑,說:“沉默已經是一種答案了。”
羅飛也笑了笑,神色間卻有三分尷尬,三分迷惘。
慕劍雲則繼續盯著羅飛,像要用目光將對方剖開似的:“你是Eumenides最大的敵人,但你和Eumenides卻堅守著某個共同的立場——那就是痛恨一切罪惡。你放任鄧驊之死,挑起阿華和高德森之間的生死拼殺,都證明了這一點。只是你恪守遊戲規則,決不會做出任何超越法律範疇的事情。十八年前,是你創造了Eumenides;現在,你窮盡你的努力去追捕Eumenides;但在你的心中,卻永遠隱藏著另一個Eumenides——這個Eumenides被法律的紅線緊緊束縛著,他無法扭曲你的行為,但是影響著你的情感。至少你對那個年輕人並不厭惡,你憐憫他,甚至還帶著一點點的欣賞。只要他終止作案,你情願永遠也抓不到他吧?”
羅飛低頭聆聽著慕劍雲的話語,在他的一生中,還從來沒有人能如此精準地鍥入到他的內心深處。在這樣的紅顏知己面前,他也不想再隱藏什麼,便用最坦然的方式回復道:“我確實不討厭那個孩子,他用自己的方式去制裁罪惡,這或許正是我想做但又無法去做的事情。當然了,他也傷害過無辜的人,殺死鄭郝明便是他難以洗刷的罪行,不過他真要全意地照顧那個女孩,這或許正是他贖罪的最好方式。所以當你問我:如果他現在停止殺戮,只求在那女孩身邊當一個普通人,我會不會阻止?我難以回答,我處在情感和法律的夾fèng中左右彷徨。你一定要我做出某種選擇,我最希望的結果是:他能夠擊敗我,而我並沒有主動要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