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頁
“沒有。”黃杰遠低頭彈著菸灰,表情既尷尬又無奈。
“確實是個厲害的傢伙……”羅飛自言自語地說道。憑良心而言,警方確定的所謂“一個範圍、兩個區域、三個人群”的重點目標還是頗有講究的,但辛苦的排查卻沒有獲得預期的效果,那只能說明兇犯躲避警方視線的能力更為棋高一籌。
“看來大海撈針的方法是行不通了。”羅飛略琢磨了片刻,又想到些其他的思路,又問,“對拋屍現場的勘查結果如何?”
黃杰遠輕嘆了一口氣:“說起來也真是巧了。一月十二號那天凌晨時分,省城恰好開始下雪,直到上午九點多鐘才漸漸停歇。所以案犯拋屍時留下的腳印、指紋等痕跡都被積雪破壞了。嘿,就好像是老天也要故意刁難我們呢。”
羅飛右手握拳,抻出一根食指撫摩著下巴頦,然後他微搖著頭說:“這恐怕不是老天的刁難,是那個傢伙利用了天氣狀況而已。如果那天沒有下雪的話,也許他會等待,或者選擇其他的方式毀滅痕跡,總之我不認為他會在現場留下類似腳印指紋這樣的明顯線索。”
黃杰遠愣了一下:“或許……或許確實像你說的吧,以那個傢伙的手段,應該不會犯下這樣的低級錯誤。”
羅飛更加明確地把自己先前的想法又表達了一遍:“我剛才提到現場勘查的情況,主要是想知道:從盛放受害者遺骸的等物品上能不能找到突破口?”
在犯罪現場遺留物中尋找線索也是警方慣用的刑偵手法之一。從理論上來說,每一件遺留物都可以調查到它的出處。然後再以出處為源頭追尋同類物品的流向,這樣便可以大致鎖定物品使用者的活動範圍。羅飛在龍州時就用這種手法破獲過一起兇殺案。當時死者被裝在一個大號旅行箱中,拋屍野外。羅飛便帶著這個旅行箱到當地的箱包市場進行查訪,對近期購買過這種旅行箱的顧客都進行了特徵素描,並最終憑藉著素描出來的畫像抓到了真兇。
可惜對於“一一二碎屍案”,這樣的方法仍然是行不通的。黃杰遠沮喪地告訴羅飛:“當年我們也曾順著這個思路展開過工作,可是很快就進行不下去了。首先是裝肉片的塑膠袋實在太過普通,市內任何一家菜市場、雜貨店幾乎都能找到,並且都是免費取用;而用來裝頭顱內臟的旅行包和包裹衣物的床單不僅普通,還都是非常陳舊的物品,其使用年限至少已超過五年。要查出這些東西五年之前的來源和流向,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聽黃杰遠這麼一說,羅飛也只好搖頭放棄了,他眯著眼睛感慨道:“這個傢伙……他的一舉一動還真是滴水不漏呢。”
“確實如此。他好像是非常熟悉警方的探案程序,所以每一個環節都進行了極具針對性的防範措施。我帶著專案組沒日沒夜地鏖戰了幾個月,可還是一無所獲。”黃杰遠說到此處,目光特意停在了羅飛的臉上,頓了頓又道,“在這種情況下,我只好厚起臉皮,又去求助已經推退隱多年的丁科。”
聽到“丁科”這兩個字,不僅羅飛的精神一振,就連一直在痛苦中煎熬的慕劍雲也突然間恢復了神采。不管一一二碎屍案多麼轟動離奇,這兩人來訪的目的還是要去查詢丁科的下落。而根據傳言,丁科也是被一一二案件逼得銷聲匿跡的呢。事實究竟是怎樣呢?正需要面前的這個前刑警隊隊長給出答案。
“丁科……”羅飛喃喃地嘆道,“那時候他退出警界已經有八年了吧?據說這期間他也幫過你不少忙?”
“是的。”黃杰遠坦然承認,“畢竟他還算是我的師傅。所以案子上有了什麼困難,我總免不了要去找他。他那時候已經退隱在城郊,每天種種花,養養鳥,日子倒悠閒得很。雖然年紀大了,卻比在刑警隊的時候還要精神。不過他並不喜歡我去找他,用他的話說:我每去一次,他都要耗費數天的精力心血,簡直就和折壽一樣。”
羅飛苦笑著搖搖頭。的確,刑偵工作的強度可不是一般人能夠適應的,一旦投入到某樁案件之中,那你就甭想歇一口氣,直到將案犯繩之於法的那一天。
“那你這次去找他,又是什麼結果呢?”慕劍雲卻不關心這些題外話,只想急切地詢問結果。
“他照例又抱怨了我一通。不過抱怨歸抱怨,他還是聽我把案情詳細地介紹了一遍。然後他告訴我,讓我半個月之後再去找他。嘿,半個月啊,他以前可從來沒提過這麼長的時間!”
慕劍雲聽著黃杰遠的感慨,有些不明所以:“這時間有什麼說法嗎?”
“這時間就代表了他需要破案的天數。你們也知道,在八年間我找過他很多次。每次他都是這樣,聽完講完案情之後,就告訴我一個時間,讓我到時再來找他。這時間少則一兩天,多則三五天,但從沒有超過一個星期的。我再過來的時候,他便會在案情最關鍵的地方點撥我幾句,雖然只是聊聊數語,但我知道那都是他數天裡苦思出的精華。當我根據他的指點再去破案時,原本僵持的局面立刻便迎刃而解,無一例外。”
“哦。”慕劍雲點點頭:這樣的探案方式還真是充滿了傳奇色彩。隨後她又感嘆道:“那這次提出的時間是半個月,這說明丁科也知道,這次碎屍案的難度比以往任何案件都要大得多呢!”
黃杰遠不說話,似乎這根本就是個無需討論的事實。
又聽羅飛問道:“半個月之後情況怎樣?”
伴著這句問話,羅飛和慕劍雲的目光中都顯出極為期待的神色。對於這起血腥而又棘手的案件,誰不想聽聽丁科會給出怎樣的意見呢?
黃杰遠抬頭看著二人,神色卻黯然得很。然後他苦笑著說道:“之後的情況——你們都已經知道了。”
羅飛和慕劍雲先是一愣,不過很快便意識到什麼。
“你沒有再見到丁科?”羅飛猜測著問道。
“是的——”黃杰遠輕嘆一聲,“等我好不容易熬夠了半個月,再去找丁科的時候,他卻已經搬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他也沒有給任何人留下聯繫方式。”
本是充滿了希望,但最終希望卻像肥皂泡一樣破滅。慕劍雲很理解黃杰遠當年該是怎樣一種落寞的性情,不過她還是忍不住提醒對方:“他好像就是在刻意躲著你呢。”
黃杰遠癟癟嘴,算是黯然默認了。
“因為他對這起案件也無計可施嗎?”慕劍雲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一般。
“我不知道,我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過他。”黃杰遠的態度有些逃避,不過在遲疑片刻後,他還是無奈地補充道:“這種可能性……應該是最大的。”
確實,除了如此解釋,還能有什麼別的理由呢?如果丁科只是厭倦了繁瑣的探案工作,他完全可以在黃杰遠第一次登門時就回絕對方。在做出承諾之後又選擇消失,只能是那承諾無法兌現的緣故吧?
羅飛也顯出些失落的情緒。不僅為一一二案件的阻滯,更因為丁科這般的退出方式。作為一個聲名顯赫的警界傳奇,即使無法完成承諾,也該給期待者留一個交待啊。就這樣失約離去,多少有點不負責任的感覺。
不過從丁科處理“四七劫案”時的先例來看,這種處事方式好像也正符合他的性格。當面對無法處置的難題之時,他並不會勉強自己,逃避總會成為他偏愛的選擇。
或許這也是被名聲所累的緣故吧。那麼一起大案子,自然是警界所有人目光的焦點所在。一旦走上前去,再想往後退是肯定不可能了。在這種情況下,一次失敗便會被所有的人銘記,足以褪卻此前數十年積累的勝利光環。
所謂“高處不勝寒”正是這個意思。當你已經在眾人心目中成為勝利的化身,那麼勝利對你就不再具備更多的意義;人們對你唯一的關注點僅在於:你什麼時候會失敗。
所以你便會格外地害怕失敗。當再有挑戰到來的時候,你已經沒有勇氣去坦然面對。在這個時候,逃避就成了你無奈的選擇。
丁科或許只是在重複一個英雄到達頂峰後的必經之路而已。而他這一退,就更沒有再復出的理由了。難怪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裡,人們都無法找到他的行蹤。也許只要“一一二碎屍案”還沒破,丁科這個名字就只能作為一個傳說封存在人們的記憶中吧。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文紅兵的死亡之謎又何時才能真相大白?以此事為線索追尋Eumenides的蹤跡是否是走入了一條死胡同?
羅飛越想越是煩悶,他用手揉了揉太陽穴,想籍此舒緩頭腦中的壓力。
慕劍雲的注意力卻還集中在此前的議題上。她正在無奈地感嘆道:“連丁科都這樣了……那這起案件此後還有什麼進展嗎?”
黃杰遠自嘲地搖頭苦笑著:“事實上,在失去丁科的幫助之後,我已經基本上絕望了。不過身為刑警隊長,我必須堅持下去,死馬當作活馬醫吧。在接下來幾個月的時間裡,我帶著我的隊員像過篩子一樣把省城幾乎篩了一遍,可就像我自己早都預料到的,我們連那傢伙的一根寒毛也沒有抓住。就這樣一直到了一九九二年年底,組織上為了平息民眾的不滿,把我這個刑警隊長給免了。”
慕劍雲用同情的目光看著黃杰遠。這樣的處理,真是有點找人背黑鍋的意思。不過話又說回來,此事這麼大的社會影響,總得抓出個說法來吧?兇手找不到,刑警隊長難辭其疚。畢竟你在這個位置上,就要承擔起相應的責任來。
黃杰遠看懂了慕劍雲的情緒。他微微地笑了笑,神色頗為複雜:“當時免我的職,對我倒也是一種解脫——我已經被那起案子壓得實在是受不住了。嘿,可這樣的事情對一個警察來說無疑是最大的恥辱。我自己覺得沒臉在刑警隊裡呆下去了,所以我不久之後就辭了職,成了你們現在看到的社會人。”
慕劍雲微笑著回應黃杰遠,似乎她同樣明了對方的所想。
“看起來你也是在逃避,但你卻和丁科不一樣。因為你雖然不再是一名刑警,但你卻從來沒有忘記‘一一二碎屍案’。甚至警方已經把此案封存在檔案館裡了,而你卻還在苦苦尋找那名兇手的蹤跡。你從來沒有放棄過——”她直視著對方的眼睛,“——我說得對嗎?”
像是某種魂魄被突然喚醒,黃杰遠的目光閃亮了起來,現出堅定而又銳利的光彩。這樣的光彩你是永遠無法在一個市井商人臉上找到的。然後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道:“誰加給我的恥辱,我一定要讓他親自為我抹去。不要說十年,即便是二十年、三十年,我也決不會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