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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明強的每一句就像是一盆冷水,反覆地澆覆著杭文治心中那種不切實際的衝動。最後他用一句話總結說:“這是全省戒備最為森嚴的監獄,近二十年來從未發生過成功越獄的案例,你憑什麼想從這裡逃脫?不是我看不起你,你根本就連四監區都跑不出去!”
這次杭文治沉默了許久,最後他終於開口道:“我知道很難,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幫助我,我們兩個一起逃出去。”
杜明強立刻打斷了對方的話:“我為什麼要跟你一起逃?我只不過是個五年犯,好好表現的話三兩年就能出去了,我幹嗎要冒著被擊斃的風險陪你去幹這麼一件不靠譜的事情?”
杭文治無言以對,他看著杜明強,黯然道:“我還以為你會幫我的……”
“幫你?我看我是幫你幫得太多了!”杜明強苦笑道,“幫得你冒出了這樣荒唐的想法!”
雖然對方已如此明確地拒絕了自己,但杭文治還是不太甘心,躊躇了片刻之後,他又小聲地說道:“其實我已經想到了一些辦法……”
“那你千萬別告訴我,我會去揭發你的!”杜明強用這樣的言語徹底堵死了杭文治的話頭,然後他一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杭文治獨自一人站在廣場的角落裡,既孤單又無奈。片刻之後,他抬頭環視著那一圈高聳的圍牆,厚厚的石塊和電網隔斷了通往自由世界的道路,即使是初春的煦日照耀之上,也只能泛起一片令人絕望的冰冷寒光。
隨後的幾天裡,杭文治再也沒有向杜明強提起過類似的話題。沒事的時候他便一個人坐著發呆,不過狀態已和剛入獄那陣截然不同。那種木木的茫然無助的神色從他臉上消失了,他的眼神中開始閃動著一些琢磨不透的光芒,好像總藏著很多心事似的。
杜明強自然能看到發生在杭文治身上的這些變化,但他卻保持著一種不聞不問的態度。事實上杭文治能產生越獄念頭,杜明強細想下來倒也不覺得特別奇怪。很多重刑犯在入獄之初都會有過類似的妄想,而時間會用一種緩慢卻又無堅不摧的力量磨礪著他們,並最終在他們的心頭裹上一層堅硬的繭子。於是那些燃燒的火苗便會失去欲望的氧氣,在殘酷的現實中熄滅、冷卻下來。
時間是最好的老師,杜明強覺得並不需要自己再去告訴對方什麼。在杭文治異想天開的時候他也樂得清靜,獨自沉迷在美妙的音樂世界中。
小順卻有意和杭文治越走越近。其中的原因或許用一句老話就可以解釋: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自從在籃球場邊聯手和黑子幹了一架之後,小順儼然已將杭文治當成了自己最親密的盟友,有事沒事都往對方身旁湊活,態度殷勤有加。
杭文治原本對小順就沒什麼好感,現在心裡藏著秘密,更是不想和對方接近。但無奈大家都在一個監舍內,對方笑著臉來磨蹭,他也沒法發作。有時候杜明強看到他疲於應付的樣子不禁暗自好笑,心想:就得讓小順這個攪屎棍子給你搗搗亂呢,要不然你每天胡思亂想的,可別真的走火入魔了。
平哥也注意到了小順有籠絡杭文治的傾向。鑑於這兩人的地位在監舍里都不高,他也沒把這事太放在心上。在這個監舍中平哥他唯一顧忌的人就是杜明強,只要那傢伙不再挑事,其他人是折騰不出什麼動靜的。
當然有一個人非常不慡,這個人就是黑子。那天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小順和杭文治放倒,黑子臉面無存。以他的性格脾氣,這件事是一定要想辦法扳回場子來的!杭文治有杜明強罩著,黑子不敢動,他只能在暗地裡瞄著小順——這小子憑什麼和我囂張?無論如何也要治服了丫的。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表面平靜,暗流卻洶湧不息。轉眼又到了某個周末,這天杭文治又得到了探視的機會。中午回到監舍之後,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興奮。
“哎,治哥,你朋友又給你帶啥好東西了吧?”小順賤兮兮地湊上來問道。
“確實是好東西——”杭文治賣著關子說道,“不過這好東西對我有用,對你可就沒什麼意義了。”
小順撓了撓頭,想不出對方說的到底會是什麼。不過他的困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午飯後管教把通過審核的探望物品分發到相關人員的手裡,杭文治除了一堆食物和生活用品外,還得到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小盒子。
杭文治打開其中的一個盒子,摸出一副眼鏡架在了自己的鼻子上。自從入獄當天弄碎了眼鏡之後,杭文治就一直生活在一種半朦朧的狀態中。雖然他的近視度數並不算很高,但在行動上仍然會帶來諸多不便。
“喲,又帶上了啊?”黑子搖頭晃腦地評價著,“這才像個樣子,恢復文化人的感覺了。”
小順斜了黑子一眼,道:“治哥就是不帶眼鏡,那氣質也和一般人不一樣。”
黑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操,這馬屁拍的——見著親爹了啊?”
小順歪著脖子正要和黑子倒飭幾句,卻聽平哥忽然開口道:“怎麼弄了兩副來?還想留一副自殺用啊?”
“眼鏡這東西容易壞,留個備用的。”杭文治一邊說,一邊打開另一隻盒子,把裡面的眼鏡拿出來看了看,覺得沒什麼問題才收起來,壓在了自己的枕頭下面。
“大夥都用不著的東西,弄那麼多幹什麼?”平哥又撇著嘴說道。杭文治聽出了些話外音,連忙陪著笑把朋友帶來的香腸一類的方便食品奉獻出來給平哥分享。平哥當然就毫不客氣地笑納了,同時給其他人也散發了一些。眾人皆大歡心,各自享受起“福利”,先前不愉快的氣氛也就此消弭。只有杜明強對分到手裡的香腸似乎沒什麼興趣,他隨手把美食往床頭一扔,自顧自繼續聽他的音樂去了。
杭文治重新帶上眼鏡之後,不僅日常行動方便了許多,也提高了他工作時的效率。他本來在量圖劃線方面就有優勢,現在視力也恢復了,製作紙袋當然就更加迅速。杭文治為人老實仗義,在提前完成自己的工作量之後也不會離去,而是繼續留下來幫其他人搭手。他的這番舉動引起了廣泛的好感,就連黑子也不得不領情,漸漸轉變了惡劣的態度。
因為每天都能提前完成工作任務,四二四監舍也得到了帶隊管教的表揚。衝著這一點,平哥都得給杭文治幾分面子。不僅如此,甚至協管班長“大饅頭”對杭文治愛咬鉛筆頭的習慣也不深究了。在這個監獄裡,只要大家勞動任務完成得好,管教的心情就好;管教的心情好了,自然大家都可以過得舒服——這是個最基本的道理,即便“大饅頭”這樣矯情的人也是拎得清的。
轉眼又臨近周末,這天大家照例來到了生產車間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吃完午飯之後,大家剛剛坐定了,卻聽負責抓生產的黃管教在車間門口喊了一聲:“四二四監舍的,派兩個人出來裝貨!”
犯人們每天生產的紙袋經過打包分裝之後都儲存在緊鄰車間廁所的庫房內,到了周末的時候,廠方便會派一輛大車過來把積攢了一天的成品貨物拉走。按照規定,外界的車輛不能進入犯人集中的生產區域,只能在剛進監獄大門的辦公區進行等待。所以就需要用人力將貨物從生產車間搬運到數百米之外的大車上。這工作當然也得讓犯人來完成,同時出於安全考慮,每次最多只能派出兩名犯人,這兩人會足足忙活一整個下午,工作強度又大,是份不折不扣的“苦差”。通常這差使都是由個監舍輪流承擔的,這周恰好輪到了四二四監舍。
“黑子,小順。你們兩個去吧。”平哥努了努嘴說道,既然是“苦差”,當然得派出監舍中地位最低的兩個人,這是監獄世界中通行不二的規則。
黑子以前可是四二四監舍的名義“小隊長”,這回被指派去當搬運工,心理上一時有些承受不了:苦累倒還其次,關鍵是面子可要在整個監區里折光了。不過平哥發了話,他又不敢公然違背,只好皺起眉頭找了個藉口:“我昨天晚上睡覺落枕,肩背使不了力氣呢。”說話間他還僵硬地梗了梗脖子,煞有介事似的。
小順立刻鄙夷地揭穿黑子的把戲:“盡他媽裝蒜,剛才在食堂聞到飯香,脖子抻得比烏龜還長!這會又落枕了?!”
平哥也是心知肚明,當下便黑了臉,正要說幾句狠話壓壓黑子的心機時,卻聽杜明強主動湊過來說道:“得了,黑子去不了,那就讓我去吧。”
平哥斜過眼睛,他並不願意和杜明強頂針,不過自己說出的話如果輕易更改難免有損威信,便瓮聲瓮氣地反問道:“有你什麼事啊?”
“我就是想出去透口氣,整天呆在車間裡。悶也悶死了!”杜明強笑嘻嘻地回答說。他講的倒是實話,而且苦累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麼,反倒可以趁機鍛鍊鍛鍊許久未曾舒展的筋骨。
平哥猶豫了片刻,忽然想到黑子和小順素來不和,如果放他們兩個結伴出去,搞不好又鬧出什麼亂子來。顧慮到這一層後,平哥便樂得做個順水人情,點頭道:“行吧,那就你和小順去。”
沒想到杭文治這時也跳了出來,主動請纓:“平哥,我也去吧,讓小順歇會。”
平哥這次想也不想地瞪起眼睛:“你添什麼亂?你去搬東西了,監舍的生產任務誰來完成?”
杜明強知道杭文治的心情,對方是想方設法要和自己單獨相處。於是他笑了笑,附和著平哥的話語:“你出去幹什麼?就你這小身子板,沒等走到監區外就得廢了!”
杜明強話裡有話,別人感覺不出什麼,杭文治卻聽得清楚。他知道對方仍然對自己提出的越獄想法無動於衷,失望之餘,也只好悻悻地坐了回去。
小順原指望杭文治能把自己也替下去的,不過一見形勢不對,馬上便甩開了冠冕堂皇的漂亮話:“治哥,這種粗活哪用得著你動手?讓我和強哥去就行了,大家都不是怕吃苦的人,不做什麼偷懶耍jian的髒事兒。”
小順一邊說,一邊興沖沖地站起身,順帶用眼角睥睨著黑子。他這番表演既拔高了自己的姿態,又不失時機地杵了黑子一個難堪。黑子心火燎燒,但自己理虧在先,只好暫且忍下這口氣去。
平哥對這兩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不耐煩地“呸”了一聲,罵道:“都他媽的別廢話了,快去!”
小順不敢再得瑟,乖乖地往庫房方向走去。杜明強優哉游哉地跟在他身後,似乎所有的明暗紛爭都和自己毫無關係。黑子用眼神勾愣著小順的背影,心中暗想:不管怎樣,老子還不是免去了這趟苦差?你小子也就占了點嘴上的便宜,等老子逮著機會了再慢慢地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