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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華沒有正面回答對方的提問,只說:“高老闆對這條魚倒是感興趣得很。”
高德森忽地一嘆:“其實我並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宴會廳,這條金龍魚,我也早就見識過。唉,那段記憶,已經陪我渡過了十一年。”
十一年前阿華還不在鄧驊身邊,不知道當時曾發生過什麼。他看出對方有懷古慨今的意思,於是也不追問,只等對方繼續往下說。而高德森把身體靠在寬大的太師椅上,果然要開始侃侃而言。
“那時候,龍宇集團的勢力還沒到後來如日中天的地步,我也不是什麼高老闆,只是跟著一個大哥混江湖。我那個大哥雄心很大,一度想要和鄧驊爭奪對省城的控制權。只可惜他並不是鄧驊的對手,幾個回合下來,已經一敗塗地。後來我便向那大哥提議,與其繼續以卵擊石,還不如暫時委曲求全,先給兄弟們留條後路再說。我大哥再三斟酌之後,終於接受了我的建議。他託了中間人向鄧驊求情,希望雙方能夠握手言和。沒多久,中間人就帶回了鄧驊的回覆——鄧驊邀我大哥到龍宇大廈赴宴。”
阿華聽到這裡“哦”了一聲,道:“你大哥倒也算個人物。”
高德森明白阿華的語義:“那當然。能被鄧驊邀到龍宇大廈赴宴的人,不管是朋友還是對頭,至少都是鄧驊能看得上眼的人物。我大哥也感覺鄧驊很給面子,便答應赴約。到了約定的那天,我陪著大哥來到龍宇大廈,來到了這間宴會廳。”
高德森再次舉目四顧,似乎在尋找往昔的回憶:“——那天接到鄧驊邀請的一共是三個人,個個都是省城道上成名已久的人物。大家見面之後寒暄了一番,神色間卻有些尷尬。我陪在大哥身後,多少聽出一些眉目:原來這三人都是鄧驊最近兩年來擊潰的對手,大家此行的目的也都一樣:希望勝局在握的鄧驊能放自己一條生路。這三人聊了一會,各自落座。鄧驊卻是最後才來的。他一進屋就坐在了這個位置上,背後的金龍魚往來遊動,那番氣勢我至今都難以忘記。”
高德森一邊說一邊輕撫著太師椅的把手,品味著某種美妙的感覺。片刻之後他繼續說道:“那天的宴席很豐盛,菜好,酒也好——可惜我身為小弟,只能在大哥身後站著,沒機會一飽口福。鄧驊頻頻舉杯,熱情得很,那樣子好像已經忘掉了以前的恩怨。不過他再怎麼熱情和氣,容顏中卻總有一副掩蓋不住的威嚴,令人不敢正視。在座的幾位客人只好小心翼翼地陪著,惴惴不安。後來我大哥見鄧驊始終不提正事,就主動端了酒敬對方,並且表達了賠罪的意思。鄧驊痛快得很,端起杯子一口乾了,說: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你們幾個能來這裡喝酒,就是給了我面子,喝了這頓酒,以前的事情一筆勾銷。他這麼一說,幾位大哥才放寬了心。大家你來我往,有吃有喝的,不亦樂乎。不過我卻有些擔心。別人且不說,我大哥那兩年和鄧驊拼得你死我活,這事能這麼輕鬆就過去了?鄧驊越是不動聲色,這裡面積攢著的能量就越可怕!而後來發生的事情也印證了我的擔憂。”
這故事說到這裡,已足夠吊起聽者的胃口。便是阿華也忍不住要問道:“後來怎樣?”
高德森的目光轉回來,又盯住了桌上的那條金龍魚,然後他幽幽說道,“當幾位大哥酒足飯飽之後,鄧驊忽然放下筷子起身,他指著身後的那個魚缸,請大家賞魚。在座的當然極力奉承,直夸這條魚好。鄧驊看起來很高興,講了一通這魚的妙處。最後他又想起什麼似的,嘆道:唉,我們倒是吃飽了,可這麼好的一條魚,它還餓著呢!於是大家紛紛建議趕緊給魚兒餵食。鄧驊這時便提出了一個問題……他問:你們知不知道,這條金龍魚最喜歡吃什麼?”
先前高德森正是用這個問題為引子揭開了那段十一年前的往事,而他此刻語調極為森然,顯然是這個問題的答案非同尋常。在場眾人全都豎起了耳朵,等待著他的下文。
高德森繼續說道:“那三個大哥各自胡亂猜了一通,卻沒有一個猜對的。後來鄧驊搖搖手說:‘你們恐怕猜不到。因為這魚最喜歡吃什麼,連它原先的主人都不知道,而我也是偶然才發現的——這條魚的主人原先是個東南亞的老闆,這個人得罪了我,被我抓住。他就獻了這條金龍魚出來,想求一條生路。我一見這魚就非常喜歡,不過又不甘心輕易饒了對方。於是我就讓那傢伙拿一隻眼睛來餵魚,如果魚兒愛吃,我就放了他。那傢伙為了活命,真的剜了自己一隻眼睛扔進魚缸里,結果魚兒吃得歡快無比——嘿嘿,我後來又養了這魚多年,再也沒見它吃食吃得那麼香。所以這魚最愛吃的東西,原來卻是人的眼睛!’”
高德森模仿著當年鄧驊說話時的語氣:不急不緩,悠然自若,就像在寵物市場中的閒聊一般。但深藏在那番話語中的寒流卻令人不寒而慄。聽者幾乎難以想像那個東南亞人的慘景:剜出自己的一隻眼睛,然後卻要用剩下的一隻眼睛巴巴的看著,企盼魚兒將自己漂浮在水中的眼球一口吞下,這肉體上的痛楚已然駭人,而精神上的摧殘更要殘酷十倍!
豹頭等人看著桌面上那條已被蒸熟的魚,只覺得胃腹間一陣翻湧,勉力壓了壓才止住了嘔吐的欲望。
唯有阿華不動聲色。他跟隨鄧驊多年,早已熟知主人的行事風格——對於敵人,如果不能在肉體上消滅,那就要從精神上徹底地摧毀對方。當一個人親眼看見自己的一隻眼球被吃掉,他在恐懼和絕望之餘,一定會對自己的另一隻眼球極為珍惜,這種情感將使他再也不可能重聚鬥志。
話到此處,眾人已然明白當年鄧驊宴請三個對頭的真正用意:要想求和可以,但必須留下自己的一隻眼睛。見高德森好像不願再多說什麼,阿華便帶著絲嘲諷的語氣追問道:“你們那三位大哥,都用自己的眼睛餵魚了嗎?”
“有一個餵了,我跟的大哥和另外一個人卻沒有。”高德森說話的同時眼角抽動了一下,很顯然那段血腥的回憶不會令人愉快。
“你大哥做了一個愚蠢的選擇。”阿華聳聳肩,好像有些遺憾,“那隻眼睛可以保他後半輩子的平安。”
高德森仰頭看著天花板,喟然一嘆:“你說得不錯。在當時的局面下,這其實是鄧驊留給他們唯一的機會。可惜我大哥卻不能當機立斷。當時我甚至主動請纓,想要獻出自己的一隻眼睛。”
“哦?”阿華看著高德森,目光中略顯敬意,“你對大哥倒還忠心得很!”
高德森“嘿嘿”一笑:“阿華兄弟啊,你誇我,我當然高興。不過我當時的想法卻並不那麼簡單——我只是在尋求最大的利益。我大哥如果和鄧驊談崩了,我作為他的心腹,肯定也沒什麼善終。所以我冒險一搏,更多還是為自己考慮。如果鄧驊要了我的眼睛,我們兄弟不僅可以落個平安,我在道上還能博個美名——至少壓過我那大哥是不用說了。以後不管自立山頭還是投靠鄧驊,我都有了響噹噹的資本——這樣計較起來倒也不虧。”
阿華一愣,苦笑道:“原來我是用君子之心,度了小人之腹。不過你能自己說出這番話,也算個真小人,比偽君子還是要好不少。”
高德森不羞不臊,面不改色地拱手說:“過獎過獎。只可惜鄧驊卻沒給我這個機會,他當時瞪了我一眼,呵斥我說:‘我又沒請你喝酒,你有什麼資格幫我餵魚?’”
阿華“哼”了一聲:“以鄧總的眼力,你這種小把戲又怎能騙得過他?”
高德森作出苦惱的樣子:“我在鄧驊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我老大也對我非常不滿——我是兩頭不是人啊。不過我大哥不肯留下眼睛,鄧驊也沒有強求,他只說:‘你們既然不願幫我餵魚,那今天的酒就算沒喝過好了。’”
阿華心中早已有數,淡淡問道:“那你大哥後來怎麼樣了?”
高德森道:“另一個不肯餵魚的大哥沒幾天就失蹤了,連個屍首也沒找著。我大哥回去之後越想越不是味,後來就找了個地方躲起來了,直到今天也不敢出來。”
阿華微微頷首說:“能躲得住,也算有些本事。”
“我大哥找了個好地方啊——他躲在省城監獄的重監區,就算鄧驊也追殺不到那個地方去。”
阿華目光一跳,猜到了那個大哥的身份:“原來是平四。”
高德森無語默認。片刻後他又用手在太師椅上一拍:“好啦,不說我那個大哥了。還是說我自己吧。那天鄧驊當眾羞辱我,說我沒資格給他餵魚。我嘴上沒說什麼,心理卻暗暗發誓:終有一天,我要讓這條魚成為我口中的美餐!”
阿華瞥了對方一眼,說:“那你現在算是得償所願了。”
高德森的目光還是盯在那條金龍魚上,半晌之後他又仰起頭來環顧著金壁輝煌的宴會廳,感慨道:“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魚沒吃到我的眼睛,今天卻要被我所吃,而請我吃魚的人一周前還口口聲聲要取我的性命,嘿,這人世間的反覆變化,真是從何說起呢?”
阿華冷眼看著高德森,他知道現在正是對方一生中最為風光得意的時刻,他願意成人之美,索性讓對方好好地享受一番。所以他就這麼等著,直到高德森自己把情緒冷卻下來了,他才切入正題問道:“高老闆,那捲錄音帶你帶來了吧?”
“那當然。”高德森自信地一笑,“我知道你一定還想仔細聽聽。”說完他伸手往後招了招,便有隨從把一個可攜式的錄放機送到他手裡。高德森按下播放鍵,同時將放音機推到桌面上,喇叭正對著阿華的方向。
磁帶早已調好了進度,只略略空轉了一圈,一個男子低沉的聲音隨即響起:“我是省城刑警隊隊長韓灝,今天我錄下這段自白,以揭示一樁即將發生的血案真相。
龍宇大廈的安保主管饒東華將要謀殺龍宇集團的兩名高管:林恆干和蒙方亮,時間定在明天——也就是十一月二日。謀殺地點在龍宇大廈1801房間,此處即龍宇集團總裁鄧驊生前的辦公室。
昨天饒東華以殺手Eumenides的名義向兩名被害人遞送了一份死刑通知單,被害人已經接受他的建議,會在龍宇大廈1801房間躲避Eumenides的刺殺。而饒東華此後又和蒙方亮進行了密謀,在明天晚上十一點三十五分左右,蒙方亮會首先殺死林恆干,然後他自己會在房間內假裝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