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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真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傢伙,滿腦子荒唐的想法,難以理喻。柳松暗暗搖頭,決定不再搭理對方。他把穩方向盤,目光如獵鷹般掃視著周圍路面,把全部經歷都投入到了備戰的狀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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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點五十六分。刑警隊長辦公室。
羅飛正站在窗前向外眺望著。從南明山片警時代開始,這便成了羅飛的職業習慣之一。
目光遠眺時,思路仿佛也會開闊許多。
辦公室位處高層,站在這裡看出去能把半個省城都收入眼中。但見樓宇林立,車水馬龍穿梭不絕,一派熱鬧繁忙的景象。可是在這些美妙街景的背後,又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東西?
像這樣規模的一個省會城市,每年刑事案件的發案總量都要在兩三萬起,平均每天七八十起。這就是說,每過十幾分鐘,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裡就會有一起刑事案件發生。
即使你能俯瞰著整個城市,卻也無力阻止這些持續發生的罪惡——對於刑警隊長來說,這無疑是一個令人沮喪可又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正是上午時分,陽光明媚。羅飛卻並不覺得刺眼是因為東南邊的另一座高樓恰好在他的窗前投下了一片陰影。
太陽的光芒是何等的寬廣明亮,但終究無法照耀到世間的每個角落。
代表著正義之劍的法律何嘗不是如此?
那個如幽靈般神秘的Eumenides,當他遊走在黑暗之中去懲治那些罪惡的時候,他的身上究竟閃耀著怎樣的光芒?
他是罪惡的終結者,但他同那些被終結的罪惡一樣見不得陽光。
羅飛正沉浸在這般思緒的時候,屋門忽然被人推開了。他立刻敏銳地轉過身,卻見慕劍雲正從屋外走進來。
對方不敲門便直接闖進來,這讓羅飛略微覺得有些奇怪。在他的印象中,慕劍雲雖然個性外向強勢,但待人處事的禮節性卻素來不差。再凝目細看時,已隱隱感覺到對方似乎帶著某種不滿的情緒。於是他便主動笑了笑,問道:“情況怎麼樣?”
“你何必明知故問?”慕劍雲冷冷地瞥了羅飛一眼,然後她不待羅飛招呼,便自己跑到會客沙發前坐了下來。
“你沒能說服杜明強?”羅飛斟酌著說道,“是的,這個結果的確在我的意料之中。”
慕劍雲立刻責問:“那你幹嗎還要讓我去浪費時間?”
羅飛攤攤雙手解釋說:“既然你很想去,所以我沒有理由不讓你去試一試。”
慕劍雲並不接受這個解釋,她輕輕地“哼”了一聲:“行了。別說得這麼冠冕堂皇的!我問你,如果杜明強能夠被我說服,你還會讓我去嗎?”
羅飛對這樣尖銳的提問缺乏思想準備,同時他也不擅於面對著同僚撒謊。在沉默了片刻之後,他只能用尷尬地一笑以代回答。
“從始至終,杜明強在你眼中就只是一塊誘餌。你根本不在乎他的安全,你甚至希望他能夠被Eumenides處決。因為在你眼裡,杜明強確實是有罪的。我說的對嗎?”慕劍雲不依不饒地繼續追問。
對方已說得如此透徹,羅飛反而有了種輕鬆的感覺。他默嘆了一聲後答道:“在我的潛意識裡,或許的確存在著這樣的傾向。我無法狡辯,因為現在的局面已經印證了你的猜測。我沒有必要騙你,更騙不了我自己。”
見羅飛態度坦誠,慕劍雲的不滿情緒略微散去了一些。她無奈地苦笑了一下,淡淡說道:“我知道Eumenides在哪裡了。”
羅飛愕然一愣,連忙問:“在哪裡?”
“就在你的心裡。”慕劍雲直直地看著羅飛的眼睛。
羅飛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他轉頭重新看向窗外,默然不語。
“本來也是這樣——”慕劍雲繼續感慨著,“當年正是你和孟芸創作出這個角色。雖然十多年過去了,這個角色後來的使用者讓你自己也飽嘗苦果。但在你心中還是無法擺脫這個角色本身所帶來的誘惑吧。”
羅飛有些茫然了。他想起了自己和孟芸創造Eumenides角色的那個夜晚,雖然只是在虛構一個小說中的人物,但當時那種興奮的感覺一定是來自於心靈深處某種情感的呼應吧?他又想起了與袁志邦見最後一面的那個時刻,對方的話語像是仍在耳畔一般。
“Eumenides本來就是你們所創造,你自己就是Eumenides,孟芸也是……甚至很多人心裡都有Eumenides,因為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太多的罪惡,人們需要Eumenides的存在。”
那如金屬撕裂般難聽的嗓音刺激著羅飛的神經,令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恰在這時,太陽饒過了東南角上的高樓,眩目的陽光毫無遮攔直she過來。羅飛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
每個人都在讚美陽光,可又有誰從未有過懼怕陽光的時刻?
良久之後,羅飛睜開眼睛,思緒重新回到現實世界中。他慢慢轉過身,發現慕劍雲仍在看著自己——對方難得抓住這樣的機會,恨不能一下把他看個通透似的。
羅飛這次沒有避開,他與慕劍雲對視著,神色坦然。
“你說得不錯,Eumenides就藏在我的心裡。因為我痛恨所有的罪惡,我希望這些罪惡都能得到應有的懲罰。可現實中這個願望卻無法實現,即使是身披警服,成為正義力量的代表,我也只能在法律的準繩下行使相應的權力。而法律並不完美,總有一些有罪的人能夠逃脫制裁。這對執法者來說,無疑是最大的悲哀。所以我們會幻想其他的力量來懲治這些罪惡,從這個角度來說,我相信:在每一個警察心中都有一個Eumenides。”
慕劍雲回味著羅飛的話語,同時她起身走到窗邊,學著對方先前的樣子向外眺望著。片刻之後她悠悠的說道:“Eumenides,他此時應該就在這城市的某個角落裡吧。”
羅飛點點頭:“或許他也正在遠遠的看著我們。”
慕劍雲把臉轉向屋內看著羅飛:“那你究竟會怎樣看待那個冷血的殺手?他在你眼裡,是敵人還是朋友?”
“敵人?朋友?”羅飛喃喃自問,卻也難以給出確切的答案。最終他搖搖頭說,“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用這兩種角色來區分開。如果你非要讓我給他一個定義,可能‘對手’這個詞會更加準確一些。”
“對手……”
“是的。”羅飛進一步解釋說,“罪惡是我們共同的敵人,但我們卻無法因此成為朋友。因為法律又把我們劃歸到不同的陣營中——我在維護法律,他卻在踐踏法律。所以我們只能成為對手:雖然目標一樣,但卻無法共存。”
“所以……”慕劍雲停頓片刻後說道,“你只是想抓住那個傢伙,而對於他殺人的行為,你卻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去阻止?”
“你怎麼會這麼認為?”羅飛皺了皺眉頭,隨即正色回答說,“只要是違背了法律的行為,我當然都要阻止。不管法律本身完美與否,從我穿上警服的那天起,我就已宣誓成為她最堅定的守護者。”
“是你的行為讓我產生這樣的感覺。”慕劍雲的表情同樣嚴肅,她一一列舉著說道,“Eumenides第一次公開作案目標時,你在專案組投下關鍵一票,同意韓少虹外出行動,間接幫助了Eumenides的刺殺行為;與袁志邦會面,你明知郭美然的生命危在旦夕,卻仍然放任離去;現在這個杜明強,你幾乎是親手把他當成一塊肥大的誘餌送到了Eumenides的嘴邊……這種情況接二連三的出現,讓我不得不對你的思想根源產生疑慮。”
羅飛苦笑了一下,似乎自己也覺得難以解釋。不過他還是盡力辯解說:“韓少虹那次,我有些低估了Eumenides的能力,所以才會支持韓灝在廣場上進行的布控計劃;郭美然——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完全被袁志邦控制住,在那麼緊迫的時間裡,我實在想不出營救她的辦法;至於杜明強——確實是他自己想要接觸Eumenides,我沒有權力去限制他的自由。”
“好吧,就算這些理由全都成立。可是……”慕劍雲微微眯起了眼睛,卻欲言又止。
羅飛不是一個能接受半截話的人,他立刻追問:“可是什麼?”
慕劍雲咬咬嘴唇,終於把心中最大的那個疙瘩吐了出來:“鄧驊呢?你怎麼解釋鄧驊的遇刺?”
“鄧驊?”羅飛的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反問道,“怎麼鄧驊的死也要算在我的頭上?當時韓灝是現場行動的指揮官,連他都成為Eumenides的棋子,我怎麼阻止得了呢?”
“不,你明明可以阻止的。”慕劍雲用非常確定的語氣說道,“在案發那天下午,你已經對韓灝產生了懷疑。當時你還要我去聯繫上層的領導,目的想必就是要對韓灝採取行動。可後來你卻改變了主意,反而讓我們聽從韓灝的安排,最終導致鄧驊被韓灝槍殺。這樣的結果應該早在你的意料之中吧?”
羅飛笑著搖搖頭:“你太敏感了。當時我和柳松只是在懷疑尹劍,擔心韓灝會對尹劍的問題有所隱瞞。”
慕劍雲盯著羅飛看了片刻,神色愈發嚴肅起來:“羅隊長,你並不是一個擅於撒謊的人……你也很少撒謊。現在你越是這樣,就越說明你心裡有鬼。”
羅飛的笑容僵在臉上。是的,他並不擅於撒謊,更何況是在一個心理學專家的眼皮底下?尷尬間,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而慕劍雲又趁勝追擊般說道:“你故意放任了韓灝的行為,這隻有一個解釋:你希望看到鄧驊被殺死。”
羅飛苦笑著,像是放棄了抵抗一般:“好吧……我承認你的推斷。”
“為什麼?”慕劍雲揚起頭問,“就因為鄧驊有過涉黑的背景,所以你認為他應該承受Eumenides裁定的死刑?”
羅飛沉默了。他無法向對方說出其中真實的原因,他只能採取這樣一言不發的方式,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而慕劍雲卻把羅飛的這種態度當作了默認,她輕輕地搖頭感慨著:“這聽起來真是荒唐——身為專案組組長,你對Eumenides的行動居然是認同的。這樣的消息如果傳出去,大家的作戰熱情恐怕都要被迎頭澆上一盆冷水吧?”
“我希望你把今天的談話當成一個秘密。”羅飛認真地請求道,“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的秘密。”
慕劍雲微笑著點點頭。看起來能和羅飛共享私密對她來說是件開心的事情。同時能把這個“看不透”的傢伙逼得坦白服軟,先前在提審室積壓下來的鬱悶已一掃而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