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頁
鑑於自己的身份,羅飛不能把話說得過於直白。但他的意思卻已經非常明顯:Eumenides雖然身負多重命案,但那些案件都是自己就任省城刑警隊長之前犯下的。即使是萬峰賓館的血案,也是發生在羅飛正式接受任命的前一天下午。此後的阿勝之死,現在也沒有證據表明是Eumenides所為。所以嚴格說來,Eumenides的確還沒有在羅飛手上犯下案件,羅飛仍有理由辭去專案組長的職務,繼續回到龍州任職。
Eumenides多少有些意外:“你要背叛自己的職責嗎?”
羅飛停頓了片刻,他也有些猶豫。面對一個血案累累的殺手說出寬忍的話語似乎有違自己一貫的風格。不過那殺手如果真的願意自我救贖,又有什麼理由要把他的迴路堵死?想到這裡,羅飛便又坦然回應道:“我的職責是阻止罪惡,而不是復仇。讓罪惡不再發生,這才是我最終追求的目的。所以如果讓我做一條二選一的抉擇——你繼續作案然後被我抓住,或者是你從此消失無蹤——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如果你還會對你的罪惡進行救贖和補償,那我的選擇將變得更有意義。”
“只要我繼續作案,你就一定不會放過我,是嗎?”Eumenides剖析著羅飛的潛台詞。
“是的。”對這個問題羅飛沒有絲毫的猶豫,“你現在仍可以選擇,但只要有一起案件在我手裡,你就再沒有第二次的機會。所以我會等你,等你到這個月的月底。”
這個月的月底,正是“死刑通知單”上給杜明強設置的最後的執行期限。如果Eumenides能夠放棄這次行動,那便意味著他終止了“死刑通知單”上的殺戮。而羅飛在失去追查線索的同時,似乎也有了寬恕對方的理由。
這看起來或許是一種很好的結果。就如同高手間互相忍讓,達成某種均衡的“和談”局面一樣。
可這短暫的均衡又是否能維持住呢?
羅飛還在等待著對方的回答,可這一次Eumenides卻沒有再回復。
※※※
三天之後,十一月十日上午九點二十七分。
和大多數城市一樣,省城殯儀館也位於偏僻的郊外。門前的馬路雖然修得寬闊平整,但即使在這樣的上午時分,也仍然見不到太多的人來車往。
市內也有公車會經過殯儀館,不過足足十五分鐘才終於等來了一輛。有四男三女從這輛公交車上走下來,他們的年齡穿戴各異,無一例外的是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肅穆的表情。
這幾個人下了車之後便分散開向著殯儀館的入口處走去。看來他們都是來參加治喪活動的,但彼此間卻不同行。
殯儀館門外的路邊聚集著十幾家流動攤點,出售些鮮花、黃紙、蠟燭之類的祭奠用品。當那四男三女經過的時候,攤主們便都不失時機地叫賣起來。
“先生,買一束鮮花帶進去吧?”
“大紙,大紙便宜啦。”
……
或許是做好準備而來,或許是沒有心情停留,這些過客們大多對身旁的叫賣聲充耳不聞。他們步履匆匆,連頭也不吝迴轉一下。
但也有一個人與眾不同。人叢中一個身形削瘦的老者停下了腳步,他鬚髮斑白,看起來已近古稀年紀,在往這群小販們身上掃視了一圈之後,他又邁步向著其中的一個男性攤主走去。
那攤主大概三十多歲,身材矮小,衣裝粗俗,油乎乎的頭髮凌亂地貼在腦門上,像是有半個月都沒洗過似的。見到有“顧客”上門,他連忙陪著臉招呼道:“大爺,需要點什麼?”
老者卻對他攤點上的貨物看也不看,只是沉著聲音問了句:“你們隊長呢?”
攤主愣了愣,然後他看看身邊的同行們,反問那老者道:“什麼隊長?我們做做小買賣的,哪裡有什麼隊長?”
老者略略地搖了搖頭:“別在我面前裝了。你,還有前面跟我一起下車的穿綠夾克的小伙子,你們都是刑警隊的。”
攤主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他勉強擠出些笑容:“你說什麼呢?搞錯了吧?”
老者輕嘆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忽然間他抬起右手,向著攤主耳鬢間又長又亂的髮際抓了過去。那攤主連忙縮著脖子躲避,但老者的動作迅捷無比,前者只覺得眼前一花,同時有一陣微風從自己的臉頰旁輕掠而過。待到回過神的時候,只見老者的手已經縮了回去,而他手心中卻多了一個小巧玲瓏的無線耳麥。
攤主一臉尷尬的表情,咧著大嘴卻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
“叫你們隊長來見我。”老者把耳麥扔到攤面上,然後便甩手自行離去了。只留下攤主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獨自承受著周圍“同行”們投過來的詫異的目光。
老者走進了殯儀館的大門,徑直向著西邊的靈堂方向而去。到了靈堂入口處,卻見有幾個工作人員正在前後忙碌著什麼。老者略停下腳步,目光很快停留在其中一個青年男子身上。那男子同樣也是警方安插好的便衣,他的視線和老者對了一下,立刻便產生一種莫名的慌亂感覺,於是連忙轉身避了開去。
老者又舉目往靈堂內掃視了一圈,這才邁步走了進去。靈堂的正中位置擺放著一具水晶棺柩,一個年過花甲的老婦人正站在棺柩旁邊,默默垂淚。老者走上前,右手輕輕地搭在棺柩上,低下頭看向靜躺在裡面的死者。
老婦人此刻感覺到有人到來,當她轉頭看到那老者時,臉上的悲痛便轉化成詫異和怨恨的神色。
“你終於來了。”她啞著嗓子說道,“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老者的手在棺柩上慢慢地拂動著,像是要隔著那水晶館蓋撫摸死者的臉龐一樣。良久之後,他幽然長嘆了一聲:“我的兒子……我當然要來看看他的……”
“你不要在這裡假慈悲了。”老婦人怨氣未散,“你什麼時候關心過他?你如果是個稱職的父親,兒子又怎麼會死這麼早,要讓白髮人送黑髮人?”
婦人一邊說一邊用手絹擦拭著眼角,似乎難以控制住心中的悲恨情緒。
老者露出黯然的苦笑:“你以為兒子是剛剛才離開的?二十多年前,他還是個少年的時候,他的心就已經躺在這裡了。”
“你是在怪我嗎?你還要把責任推到我的身上?”婦人愈發激動起來。
老者輕嘆一口氣,他微微仰起頭,同時又閉上眼睛,似乎有許多的話卻又實在難以說出口。
婦人也不再理他,垂頭看著棺柩內的死者,不知在想些什麼。片刻後她的悲痛似乎到達了某個極點,於是便用雙臂抱著棺柩,放聲地慟哭起來。
老者的眼角也微微有些濕潤,但淚珠並未滑下。忽然間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猛地轉過身來看向靈堂入口的方向。
卻見一男一女兩人正站在門口,想進卻又不進,有些猶豫不定的樣子。
老者的眼睛眯了眯,他直盯著門口的中年男子,雖然沒有說話,但目光中已經傳遞出很多的東西。
那男子便也不再遲疑,他邁著大步向靈堂里走來。另一個年輕的女子則緊緊跟在了他的身後。
老者默默地等那中年男子走到近前,這才開口問道:“這裡的人都是你安排的嗎?”
“是的。我是新任的刑警隊長羅飛。”中年男子頓了頓,又補充說道,“我布置那些人,對您並沒有惡意,我只是想保護您的安全。”
“羅飛?”老者的目光一凜,似乎想到了些什麼。然後他又垂首看向棺柩中的死者,黯然問道:“那麼是你找到了他?”
羅飛回答說:“不光是我,還有另外一個人。”
老者抬起頭“哦?”了一聲。
“Eumenides,那個連環殺手。最近您應該也聽說過有關他的傳聞吧?”
老者臉皺起眉頭:“袁志邦?新聞中說他已經死了。”
“袁志邦的確死了,可是Eumenides還在。早在十多年前袁志邦就給自己選定了一個接班人。”羅飛一邊解釋一邊觀察著老者的表情,到目前為止,他還不清楚對方對於兩代Eumenides的事情到底了解多少。
“接班人……以他的性格倒也不奇怪。”老者輕輕地搖著頭,“畢竟是他想做的事情。只要他還活著,那不管用什麼方式,也一定要做下去。”
“那您知道他選定的接班者會是什麼人嗎?”羅飛試探著問道。
老者看著羅飛的眼睛,似乎想從對方那裡反捕到一些信息。漸漸地,他臉上的神色變得越來越凝重。
“我知道了……”他悠悠地說道,“不過也只是剛剛知道而已。”
羅飛相信對方的說辭:他是剛剛根據自己的神態,並綜合其他信息後推斷出了Eumenides接班人的身份,這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困難的工作。
而老者此刻又喟然嘆了一聲:“那麼他正在追查生父被she殺的真相吧?所以你們才會找到我的兒子。嘿,有哪個父親能在兒子死了之後,還不過來見上最後一面呢?”
羅飛默認了老者的說法。事實上,在丁震自殺之後,正是他安排各路媒體廣泛登報“大學教授離奇死亡”的事件報導。而他的目的也和Eumenides一樣:要通過這樣的方式引出消失已久的丁科。
現在這個目的已經實現。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老者正是傳說中無所不能的警界神話丁科。羅飛相信他一定掌握著十八年前一三零案件的真相,而這個真相或許就是摧毀Eumenides血腥信仰的最有效的武器。
不過有件事情羅飛覺得有必要說明一下:“我們找到丁震的時候,實際上已經晚了。Eumenides搶先一步通過網絡對丁震進行了威脅,這才是您兒子自殺的真正原因。”
“你不用解釋這些。我不會把他的死遷怒於其他任何人。因為要追究最根本的責任,原本就在我自己身上……”說到這裡,丁科再次閉起了眼睛,同時把雙手都按在了棺柩上。
羅飛看看身旁的慕劍雲,兩人都覺得有些尷尬。在猶豫了片刻之後,他帶著歉意說道:“本來我今天是不想打擾您的……只是那些便衣又不得不安排,因為那個殺手比我們更加急迫地想找到您,我們必須要保證您的安全。”
“我自己留意就好了。多了幾個便衣,能有多大的意義。”丁科淡淡地說道,語氣中透露出來的卻是十足的自信和霸氣,“今天是我們父子分別的日子,我實在不想被其他事情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