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頁
這樣的話突然從一個警界傳奇的口中說出來,實在是太過出人意料。羅飛等人面面相覷,一時間都無法理解:懲治罪惡,維護正義,這樣的工作怎麼會沒有意義?
丁科早已料到眾人心中的困惑,於是他緊跟著開始解釋:“我們的工作,只是在清理那些長歪了的植株,而這些植株為什麼會長歪呢?警察的職責要求我們:不管長歪的植株本身有沒有過錯,我們都必須把它清理掉。當我們嚴格去執行這個職責的時候,就不得不迴避對於‘因果’根源的思考,因為這種思考往往會讓我們對職責的合理性產生質疑。”
“難道他贊同袁志邦的理論?”慕劍雲悄悄附耳對羅飛說道。的確,丁科這番話語中隱隱有質疑法律規則的意思,而袁志邦正是在這種思維的引導下走上了成為Eumenides的道路。
在慕劍雲說話的同時,丁科的眼睛一眯,目光已向著她急she過來。而慕劍雲話音剛落,丁科便搖著頭道:“不,你錯了。”
慕劍雲臉一紅,露出尷尬而又驚訝的表情。她說那句話時近乎耳語,不知數米之外的丁科如何能夠聽見?
羅飛則心中有數:從丁科剛才注視慕劍雲的神態可以看出,這個老者應該能讀懂唇語——作為警界曾經的傳奇,其細緻入微的觀察能力由此可見一斑。
尹劍等人並不知道慕劍雲說了什麼,所以聽到丁科的駁辭後均有些茫然摸不著頭腦。好在丁科緊接著又詳細解釋道:“我的觀點不但和袁志邦不一樣,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他一邊說,一邊又轉頭看向腳下的那片花園,然後用誘導的口氣問道:“你們想想,對剛才那些糾纏在一起的jú花,如果按照袁志邦的觀點,會怎麼來處理呢?”
眾人各自凝思了片刻,慕劍雲則搶著回答說:“長歪了的那株jú花他肯定是要清理掉的。而那些遮擋住陽光的、根精侵略到其他花株的,他多半也不會放過。”
羅飛低聲附和了一句:“不錯。”
丁科也點了點頭:“是這樣的。袁志邦把自己當成法律之外的審判者。他存在的意義就是要去追究那些制度之外的責任。所以他會用最無情的手段來整治這片花園,所有‘不良’的花株都在他的清理範圍之內。”
“那您呢?”慕劍雲目光閃閃地看著丁科,“您又是什麼觀點?”
丁科幽幽地一嘆。他背負起雙手,仰頭看著天空,良久之後才道:“我認為沒有任何一顆花株是理應受到清理的——不僅是被迫長歪的那株,其他所有的花株,不管它們是否妨害到別人,我們都缺乏足夠的理由去懲罰它們。因為每一株花都有自己的‘因果’,我們根本無法追溯出一個真正純粹的‘罪惡之源’。”
慕劍雲頗為感慨地“哦”了一聲。丁科如此的處事態度與他先前的諸多言辭能吻合起來,給人一種即在意料之外,又在清理之中的恍然感覺。而更加令人唏噓的是:同樣都對制度本身存有疑慮,但丁科和袁志邦又分化出了兩條完全不同的心靈之路:一條是極端的無情,一條卻是極端的慈悲。
難道丁科就是因為這樣的慈悲情懷,所以要拋棄陪伴其半生的刑警生涯?
帶著這樣的疑問,羅飛終於再次開口了。
“按照您的說法,難道我們就什麼都用不做嗎?”他直言不諱地表達出自己質疑,“因為找不到‘因果’的根源,所以就任憑那些花株互相糾纏、干擾?這樣下去,整個花園都會受到破壞吧?所以這種看似‘慈悲’的方法,最終卻有可能導致最‘無情’的結果。”
丁科緩緩地搖了搖頭。“你理解錯了——”他直視著羅飛的雙目說道,“我並沒有說什麼都不做。當我們考慮整體利益的時候,清理歪斜的花株當然也是必要的手段。事實上,我也曾把二十多年的時光投入到類似的工作中。在這二十多年中,我破獲了無數的案件,一茬又一茬的傾斜花株在我手中遭到清理。可我卻看不到那花園變得更加美麗,反而有更多的扭曲的枝幹在不斷的生長出來。終於,我開始漸漸的明白:那個一直被我們迴避的問題恰恰才是事情最關鍵的所在。”
“我們一直迴避的問題……”羅飛喃喃地愣了片刻,“說來說去,還是‘因果’這兩個字嗎?”
丁科凝起目光道:“是的。”
“我大概明白了您的意思。你想說:那些歪斜的植株已是所有問題最末端的體現,僅僅去治理它們並沒有太大的意思,我們應該去解決更加本質的問題。”羅飛一邊說一邊觀察著丁科的表情,在得到對方肯定的示意之後,他又話鋒一轉,“可是我們根本無法找到‘因果’的根源。就像您剛才說的,園子裡的每一株jú花都是一種‘因’,但它同時也在承受著另外的‘果’,諸多‘因果’糾纏在一起,除了末端的治理之外,我們還能做些什麼呢?”
丁科微微一笑,回答說:“我們的確找不到‘因果’的源頭,但我們卻可以切斷‘因果’傳遞的途徑。”
羅飛的眼神一亮,似乎品出了些味道。一旁的慕劍雲也全神貫注地傾聽著這兩人之間的交談,她的思維絲毫沒有拉下。只是曾日華和尹劍這兩個年輕人此刻卻顯出了茫然的神色,好像越來越聽不懂了。
丁科仍然以院子裡的花園作比喻,繼續詳述自己的思想:“你們看看這些花兒,每一朵都有自己的生長之道。它們在影響別人,同時也不可避免受到別人的影響。而一個好園丁究竟該做些什麼?只是去清除那些歪斜了的花株?還是其他更有意義的事情?”
眾人的思緒都被調動了起來:所謂更有意義的事情,會是什麼?
而丁科已經在給出一些答案:“如果知道花株的根系會互相擠壓,那麼在播種的時候,就該留下更大的空間;如果知道光線會受到遮擋,那我們為什麼不創造出更多的陽光?當這些問題解決之後,便不會再有歪斜的花株產生,我們也就不會再陷入規則和情理的矛盾衝突中。”
羅飛正在暗自點頭之時,卻聽曾日華嘀咕著說道:“可是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呀?就比如說這陽光——我們怎麼可能創造出更多的陽光來?園子裡這麼多的jú花,終究會有幾株享受不到充分的陽光,別人是沒有辦法幫助它們的呀。”
“辦法總是有的,只是看你願不願意去做。”丁科指著園子裡的一株幼jú問曾日華,“你看到那朵jú花了嗎?你覺得它現在有沒有可能享受到陽光?”
那朵幼jú長得尚矮,而且又處在花園東邊的位置,漸漸西去的陽光便被前面高大的植株遮得嚴嚴實實,幼jú只能委屈在昏暗的環境中。
曾日華晃了晃腦袋說:“除了把它東邊的jú花清理掉,否則沒有辦法的。”
丁科沒有直接反駁對方,他轉身向著自己居住的小屋內走去。曾日華撓著頭皮,不明白對方是什麼意思,只好尷尬地站在原地等待著。
好在沒過半分鐘,丁科便又從屋裡走了出來。當他再次來到花園邊的時候,曾日華發現對方的手中多了一面小鏡子。丁科把那鏡子舉起來,迎著陽光調整了幾下,鏡子反she的光線照進了花園中,正好映在了那株矮小的幼jú上。
“現在你覺得呢?”丁科笑吟吟地問曾日華。
曾日華張了張嘴,“嘿嘿”地乾笑起來:“還真是能做到的……”
“讓每一株花都享受到充分的陽光,這樣的工作是不是比清理那些歪斜的植株更有意義?”丁科又轉過頭看著眾人說道。
“確實如此。”羅飛由衷地嘆了一聲。
“這就是我離開警隊之後所做的事情,十多年來從未停過。”說完這句話後,丁科輕輕地把鏡子放在一邊,然後走到桌前,在羅飛對面坐下。曾日華也連忙跟過來,坐在了慕劍雲和尹劍的中間。
羅飛默默地看著丁科,眼神又平添了幾分肅然的敬意。他終於知道:這個慈悲的老人雖然早已不是一名刑警,但他從來沒有逃避過任何責任,他只是找到了另一種方法去化解世間的罪惡。這是一種更加溫和、更加合理的方法,同時也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智慧。
黃杰遠為丁科斟上了一杯熱茶。丁科略略喝了一口,潤了潤自己的嗓子。再抬頭環視眾人,卻見大家都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顯然還在回味自己剛才的那番言辭。他便“呵”地一笑,自嘲道:“我是不是把話題扯得太遠了?今天大家過來,可不是想聽我的這些碎嘮吧?”
眾人相視而笑。的確,他們此行的目的本是為了解開十八年前與Eumenides身世有關的謎團。只是不知不覺間思路卻被丁科所引,紛紛陷入到關於罪惡因緣的思考之中。
而羅飛此刻又理清了一些思路,便看著丁科說道:“您剛才說的很有啟發性。如果能中止罪惡醞釀的過程,那很多案件根本就不會發生。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刑警全都失業才最好呢。”
“那只能是理想中的狀況了。事實上,中止罪惡的難度比懲治罪惡要大得多。我當刑警的時候,號稱有百分之百的破案率;而我離開刑警隊之後,對於那些預料到的罪惡,最終能夠成功阻止的卻不超過一半。更惶論還有很多罪惡滋生的過程是如此隱蔽,在它爆發之前,你根本無法尋覓到它的蹤跡。”說到這裡,丁科沉痛地搖了搖頭,“唉,要舉這樣的例子,只要一條就足夠了。”
看著丁科黯然神傷的表情,羅飛知道對方肯定又是想到了丁震。這個老人一生都在與罪惡打交道,但最終卻未能阻止身邊摯親的沉淪,這樣的局面著實令人嗟嘆。
若再深究起來,丁震的異變又和丁科對工作的忘我投入不無關係。當丁科嘔心瀝血要把陽光灑滿世間的同時,卻沒想到自家的秧苗正在黑暗中扭曲生長。其中的“因果”二字,又叫人如何能參得透?想到這裡,羅飛也免不了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不說這些了。”丁科仰頭向天,像是要將那些傷心的過往全部拋入雲端似的。良久之後,他終於收回目光,看著羅飛說道:“羅隊長,說說你們的來意吧,是不是為了‘一三零’案件?”
羅飛異常鄭重地點了點頭:“我想知道,我們是否還有機會阻止那個孩子?”
丁科略略沉吟了片刻,說道:“昨天你一說袁志邦為Eumenides尋找了接班人,我首先便想到了那個孩子。我本來可以早一點阻止的,但我疏忽了,我沒想到他竟能蟄伏十八年去培養一個新的Eumenid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