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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十九時三十七分,省城公安局內部招待所。
因為並無特別的任務,和慕劍雲簡單的吃了晚餐之後,兩人便相互道別。慕劍雲回自己家中休息。而羅飛因為剛剛調任省城刑警隊隊長,在這座城市中還沒有自己的住所,只能暫居在單位的招待所里。這裡不需要為食宿衛生等等的瑣事發愁,而且距離辦公地點僅僅咫尺之遙,倒是很符合羅飛這樣單身男子的生活方式。
不過今天的感覺卻和以往有些不同。當一個人沉靜下來之後,羅飛隱隱產生了些寂寞的感覺。他無法確切說清這種感覺到底因何而來,因為在這一天中,確實有很多事情都觸動到了他的情感深處。
無論是丁科父子間的冷漠關係,還是吳瓊對丁震的純潔痴情,包括自己和慕劍雲相處時那些微妙而又默契的感覺,這些都在撩撥著羅飛的精神世界。所以當他此刻站在窗前,眺望到遠處城市中的萬家燈火時,心中也開始期待那些亮光所帶來的溫暖感覺。
他原本也應該能享受到那份溫暖,而一切卻在十八年前發生了重大的改變。
多少年來,他的記憶一直被牢牢地定格在一九八四年四月十八日這一天。可是現在,隨著Eumenides成長之謎被一步步揭開,他腦海深處更多的回憶也在被逐漸喚醒。
袁志邦,他又何嘗沒有像自己一樣,遠眺著萬家燈火,嚮往著煦暖溫馨的生活?至少直到四月七日的那一天,他們都還曾討論過這樣的話題。
四月七日,對羅飛來說是個特別的日子,他因此在十八年之後,仍能記得當時的情形:……
那時一個晴朗的夜晚,華燈初上。
省警校男生宿舍內,牆上的掛鍾正滴滴答答的響著,就像它主人的生活方式一樣,有條不紊,充滿了準確性和節奏感。
桌上擺著一個小小的調頻收音機,收音機里傳出女播音員柔美的聲音:“您好,現在是北京時間十九點整,請您對時。”
羅飛踩在一張凳子上,將那掛鍾從牆上摘下來,他先是擰滿了發條,然後當報時的最後一聲高音“滴”響起的時候,把掛鐘的分針準確地撥到了零點的位置上。
“我很喜歡這隻掛鍾。”他略帶著些驕傲的語氣說道,“用了也快四年了吧?還是走的那麼准,我經常好多天都不需要調節它。”
“我真是有些受不了你呢。每天都把時間校的這麼准,然後早上六點鐘起床,六點半吃早餐,中午十一點半吃午餐,晚上七點半吃晚餐,十一點睡覺。分秒不差,你到底是活人還是機器?”說話的是一個高大帥氣的年輕男子,他正站在宿舍窗口向外眺望著。此人當然就是羅飛四年來的同班舍友袁志邦,他的頭髮微微有些自然卷,長及眉梢,在當時的那個年代,顯得非常時髦、陽光。
羅飛笑了笑,從凳子上跨下來。他知道自己嚴謹的生活習慣已經成了很多同學口中的談資。甚至有些人會根據他吃飯的時間來校對自己的手錶。
“你過來,看看那裡。”袁志邦此刻衝著他招招手,指著遠方問道,“你有什麼樣的感覺?”
羅飛來到同伴的身邊,卻見遠處昏暗的夜幕中,星星點點的繁燈點綴其中,如同黑緞子上鑲嵌的寶石般閃爍著。
“很漂亮。”羅飛讚嘆了一句。
“確實漂亮。”袁志邦雙手抱著懷,他眯起眼睛,心情看起來比羅飛要複雜很多。
羅飛早已看出來袁志邦這些天的情緒不太對,不過這也正常吧。袁志邦以前的女友白霏霏剛剛自殺了,他也因為始亂終棄的罪責成為輿論的焦點。這種事情擱在任何人身上都不會覺得舒服。
從很多角度來說,羅飛都非常欣賞袁志邦,唯獨無法認同對方對於感情的態度。其實在內心深處,羅飛也覺得袁志邦對白霏霏的死是有責任的,不過事情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他實在沒必要再把這種感覺說出來。對方是個明白人,有些東西應該自己有能力去體會、成長。
“你知道嗎。”卻聽袁志邦又繼續說道,“這城市裡的每一盞燈都是一個家庭。那裡面有老人、有丈夫、有妻子、有孩子。他們生活在一起,美滿卻又脆弱。”
“脆弱?”羅飛不太明白第二個形容詞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因為有太多的東西會傷害到他們。”袁志邦頗為感懷地輕嘆著,“越是美好的東西,越容易受到傷害,而他們卻沒有任何能力去保護自己。”
羅飛“呵”地笑了一聲:“是的。不過這也正是我們存在的意義。因為他們的脆弱,所以需要我們,我們的責任就是保護那些美好的東西不受傷害。”
羅飛的語氣自信而又驕傲。但袁志邦卻突然轉過頭看著他,淡淡地問了一句:“如果我們保護不了呢?”
“保護不了?”羅飛愣了一下,不明白對方怎麼會這麼問,“我們是警察啊,保護良善,打擊罪惡,這是法律賦予我們的權力。”
“可是法律懲治不了所有的罪惡。有的時候,甚至還會成為罪惡的幫凶。”袁志邦意味深長,似乎他有很多很多的話,卻又不便明說。
“這怎麼可能呢?”羅飛無法理解地搖著頭,同時他轉身看了看那個掛鍾。因為還有點其他事情,他缺乏足夠的耐心把這場交談深入下去。
袁志邦看出了羅飛的心態,他略想了想,決定把話題變得簡單一些。
“如果,我只是說如果——”他半開玩笑般地問道,“某些罪惡超出了法律的管轄範圍,你會不會去違背法律的原則對它進行懲罰?就比如這些天學校里鬧得沸沸揚揚的那個Eumenides,你怎麼看待他的行為?”
這個問題……羅飛在心中暗自失笑:如果袁志邦知道那個Eumenides就是出自孟芸和自己手筆,他會是怎樣一副驚訝的表情。
想到自己的行動竟能把袁志邦這樣的高手瞞在鼓裡,羅飛禁不住有些飄飄然的成就感。
不過無論如何,那個Eumenides只是孟芸小說中的一個構思而已,即使他和孟芸之間因為賭氣而相互比試,也只是對學校中一些不道德的行為進行了小小的、無傷大雅的懲罰,並沒有逾越到法律的界限之外。
所以在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羅飛還是鄭重地說出了自己的原則:“我想我是不會違背法律的,即使它有不完善的地方。因為在任何時候社會都需要一個牢不可破的制度,如果沒有制度,事情只會變得越來越混亂。而我們警察就是制度的保護者。”
袁志邦看著羅飛,他笑了起來,似乎對這個答覆很滿意也很欣慰:“我就知道你是這樣的人,一個嚴謹而又忠誠的衛士。你是一個君子,恪守一切規則的君子,就像你踢球時的風格一樣。”
羅飛也笑了。他和袁志邦都喜歡踢球,同是校足球隊的主力。不過他們的球風卻迥然不同。羅飛踢球極為乾淨,幾乎沒有任何故意犯規的行為;而袁志邦則油滑得很,只要是對球隊勝利有益的事情,不管是規則內還是規則外的他都會嘗試,比如戰術犯規,故意拖延比賽時間,甚至在場上用言語挑逗對方球員等等。
“原來你不喜歡我踢球時的風格。”羅飛也開玩笑般地說道,“難怪每次分隊訓練的時候,你總是要選擇和我打對撥。”
袁志邦卻搖搖頭:“球風不合只是一個原因。我不喜歡和你在一邊,還有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哦?”羅飛饒有興趣地問道,“是什麼?”
“因為我更喜歡成為你的對手。在全校踢球的男生中間,只有你有資格成為我的對手。如果我們倆還分在一邊,那這個球踢得還有什麼意思?”
說這番話的時候,袁志邦一直很認真地看著羅飛,羅飛卻再次啞然失笑:“真是奇怪的理由。如果你覺得我踢得不錯,那我們成為並肩作戰的隊友難道不是更好?”
袁志邦好像根本沒聽進羅飛在說什麼,他只顧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然後他又強調了一遍:“一場精彩的比賽,必須要有一個強大的對手。”
羅飛現出些無奈的表情,他再次轉頭看了看牆上的鐘。
袁志邦問道:“你有事情?”
“今天是孟芸的生日。我們約好七點半見面。”羅飛微笑著說道。
“愛情……”袁志邦輕嘆一聲,“愛情奪去了你的思維能力,難怪你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羅飛不以為意地攤攤手:“如果這樣的話——就等我回來以後再說吧。”
袁志邦“嘿”了一聲,感覺索然無味的樣子。然後他突然又問羅飛道:“孟芸對我還是有很大的意見嗎?”
羅飛被問得一愣,尷尬地搖頭道:“不,她不會的……”
看著對方窘促的樣子,袁志邦禁不住笑了:“你從來學不會怎樣在朋友面前撒謊。”
羅飛只好放棄了抵抗,他無可奈何地說道:“你知道……孟芸和白霏霏關係很好。她們以前都是學校藝術團的骨幹。”
“她認為是我害死了白霏霏?”
羅飛沒有回答,這種態度顯然就是默認了。
袁志邦卻沒有顯出內疚的情緒,他甚至還借題開起了玩笑:“你看,如果這算是我犯下的罪惡,可法律對此卻無法制裁。呵呵,那個活躍在校園裡的Eumenides,他會不會找到我的頭上來呢?”
羅飛沉默著,不置可否。對方如此不羈的態度讓他有些難以適應,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將這個話題再進行下去。正好此刻時間已近七點半,他便準備順勢脫身。
“我得走了,孟芸該在樓下等我呢。”
“我肯定留不住你,對吧?因為你從來不會遲到的——”袁志邦有些遺憾地聳聳肩膀,“其實我今天做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還想說給你聽呢。”
袁志邦說的“有趣”的事,那一定是真的很有趣。不過羅飛確實沒有時間了,他只能暫且按捺住心中的好奇:“現在沒時間聽了……等我晚上回來吧。”
“過時不候。你如果想知道這件事情,你就必須打破你恪守的規則,拖延幾分鐘的時間。”袁志邦鄭重其事地說道,在他臉上很少出現如此嚴肅的表情。
可羅飛當時卻並未在意這麼多。也許正如對方所說,那是因為愛情奪去了他的思維能力。他幾乎沒有怎麼考慮就回絕了對方的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