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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管教!”平哥在人堆里回復道,“黑子把小順的眼睛捅了,我們正在搶救!”他的聲音洪亮,底氣十足,聽起來充滿了憤怒的正義感。
“不是……”黑子看看平哥,又看看管教,慌亂地辯解著,“這……這不是我乾的呀。”
管教驀然一驚,忙搶過去分開眾人。果見小順正軟塌塌地躺在地上,眼中赫然插著一支鉛筆。再過去一搭脈搏,只覺入手處肌膚冰涼,顯然人早已死去多時。
“這還搶救什麼?!”管教又急又怒,直接把電棍打開往眾人身上一陣亂戳,“都給我出去蹲好!”
平哥和阿山連跑帶跳地出了衛生間,乖乖地找個角落抱著腦袋蹲下來。黑子剛剛被狠揍過,動作不太靈便,那電棍大部分都招呼到了他的身上。直電得他鬼哭狼嚎。
屋外的管教聽到監舍內氣氛不對,扯著嗓子問了句:“出什麼事了?”
“出大事了!趕緊打電話叫張頭過來!”他的同事在衛生間裡嘶喊著,恨不能把全身力氣都用盡一般。
此時尚是清晨時分,電話打過去的時候,張海峰也是剛剛起床。值班管教把大致情況向他匯報了一下,張海峰顧不上洗臉吃飯,直接開了車,如風馳電掣般奔著第一監獄而去。
這一路馬不停蹄,到了四二四監舍門口,卻見兩個年輕的管教姜平和李銘神色慌亂的站在那裡——這一夜正是他們兩人值的班。
張海峰鐵青著臉不說話,先扎進監舍內往衛生間現場看了一眼,同時問道:“其他犯人呢?”
“都押到禁閉室了——分開關的。”姜平緊跟著張海峰的腳步回答。在四監區的年輕管教裡面,他算是比較機靈的一個。當發現小順死亡之後,他立刻便將平哥等人全都帶離了監舍並各自單獨關押起來,這樣即保護了現場,又可以避免犯人們合謀串供。
張海峰“嗯”了一聲,似乎對姜平的這番處理還算滿意。然後他又問:“具體怎麼回事?你再詳細說說。”
“大概五點鐘不到的時候我們從監控里看到沈建平在毆打黑子,馬上就趕過來查問。結果卻發現小順死在衛生間裡,據沈建平說,是黑子動的手。”姜平的回答顯然夠不上“詳細”兩個字,但他也沒辦法,因為他自己也就知道這麼多。
張海峰這時已來到了案發的核心現場——衛生間內。他蹲下來略略查驗了一下小順的屍體,立刻就產生疑問:“這人至少死了兩小時以上了,怎麼你們五點鐘才發現異常?”
“之前真的沒發現什麼……”姜平忐忑而又無奈地說道,“晚上監舍里黑咕隆咚的,攝像頭不起作用。我們在樓下值班室也沒有聽到什麼異常的響動。”
“人都被殺了,還沒有異常?!”張海峰轉過頭來瞪了姜平一眼。後者瑟瑟地低下頭,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一個大活人在衛生間被殺死,再怎麼樣也會有掙扎呼救吧?可他們兩個值班的管教居然毫無察覺。
不過當張海峰繼續勘驗屍體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有可能錯怪下屬了。因為在小順的雙手手腕處都出現了較明顯的淤青,憑經驗判斷,這應該是被繩索勒綁留下的痕跡。難道死者是被制服捆綁後才遭到殺害的?這樣的話就不會鬧出太大的聲響。既有這樣的猜測,張海峰的目光便在衛生間內搜尋起來,片刻之後他注意到便池裡積著一小灘水,似乎排泄不太暢通。
張海峰把手伸進便池的排水口裡一陣摸索,他感覺到水彎處堵著什麼軟軟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正是一團繩索。
姜平在他身後看到這一幕,禁不住輕輕地“哦”了一聲,既佩服又恍然的樣子。
“這幫混蛋!”張海峰憤然罵了一句,然後將那團沾著屎尿臭氣的繩子扔在了水池中。
姜平微微抽著冷氣:“看來還不是簡單的鬥毆啊,是蓄意謀殺!”
“你審過他們沒有?沈建平是怎麼說的?”張海峰首先便提到了平哥,他知道在監舍里要鬧出這麼大的事來,號頭的責任首當其衝。
姜山道:“還沒來得及審……”
“沒審也好——”張海峰揮了揮手,“省得被你們審壞了!”平哥可是油jian巨滑的角色,要和他交鋒之前必須坐好充分的準備,否則被對方看準了你的漏洞可就不好辦了。
張海峰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死者身上,這次他的目光緊緊地盯住了死者左眼球上扎著的那支鉛筆。毫無疑問,這正是死者的致命傷所在。雖然從外部已看不出這支鉛筆的長度,但從常理判斷,既然能致人死命,那鉛筆應該已經深深地扎入了小順的腦幹中樞。
難道這就是十天前丟失的那支鉛筆?張海峰很自然地做出這樣的猜測。可當時他們曾把監區廠房裡里外外搜了個底朝天,這麼長的鉛筆怎能躲過這番地毯式的搜查?
張海峰蹙眉想了許久,難得其解。最終他覺得必須做一些更加細緻的調查,便沖姜平招招手說:“把屍體先抬到監區醫院的停屍房,找外科的劉醫生把鉛筆取出來,送到我辦公室。”
姜平點點頭,招呼著李銘一塊準備去醫院取屍袋和擔架。臨出監舍門的會兒,他多嘴回頭問了一句:“張頭,要不要通知死者家屬?”
“現在通知家屬?”張海峰“嘿”地冷笑一聲,“那我們三個人的警服都別想再穿了!”
姜平咂了咂舌,知道對方可不是在嚇唬自己。監舍里發生犯人殺犯人的惡性案件,從上到下的責任人都得脫一層皮!丟了工作還是小事,若以瀆職罪追究起來,恐怕還得有牢獄之災。
姜平等人早已見慣了監獄中的是是非非,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從管教身份淪為號子裡的囚徒,這簡直要令人不寒而慄。他扭頭看看李銘,卻見後者也是面如死灰,絕望得簡直都快要哭出來了。
姜平比李銘年長几歲,見此情形自己反倒定了定神,拍拍對方肩頭道:“沒事,還有張頭頂著呢。”
李銘略略一振,不過隨即又苦著臉說道:“都這樣了……張頭能頂得住嗎?”
“張頭不是不讓我們通知家屬嗎?那說明他還有辦法。”姜平信誓旦旦地說道,既是在寬慰對方,也是在寬慰自己。
李銘聽到這話,臉上的神色終於舒展開來。張海峰——這個在四監區混了十多年的老隊長,現在已然成了這兩個年輕人渡過險關的最後希望。
而張海峰此時仍在衛生間裡看著小順的屍體發呆。雖然剛剛在兩個下屬面前表現出了自己冷硬堅強的一面,但他內心深處卻在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正如張海峰此前對杭文治說過的,再有半年他就會被調到監獄管理局坐辦公室,從此遠離令人壓抑不堪的監獄第一線。所以這半年對他來說非常重要,他所管轄的四監區決不能出一點亂子,否則他嚮往已久的安定生活就會從指fèng中飄走。
上次車間內丟了鉛筆,張海峰興師動眾,恨不能把整個監區都翻個底朝天,就是生怕那鉛筆會成為傷人的利器。不過和杭文治談過話之後,他便把心放下來了。他相信那鉛筆就是小順拿走的,並且已經隨著貨車被送到了監獄外。所以那潛在的威脅也就不存在了。他把黑子和小順關了禁閉,更主要的目的還是在警告他們以後不要挑惹事端。可萬萬沒想到的是,事端在兩人釋放後的第一天就發生了,而且是如此的嚴重!
從親眼見到小順屍體的那一刻起,張海峰就悲傷地意識到:自己想要上調進管理局是不可能了。無論如何,在監區內部出現犯人的非正常死亡,身為中隊長的他其罪難辭。現在他所憂慮的是自己還能不能從這場風波中全身而退。這十多年的日子都熬過來了,難道臨到最後了卻要跌個大跟頭嗎?
估摸著姜平和李銘已經走遠,張海峰起身來到水池邊。佇立片刻之後他打開水龍頭將自己的腦袋湊了上去。涼水從他的髮際漫過,浸濕頭皮的同時也帶來了冷冰冰的清涼感覺。
張海峰用雙手在發叢中前後捋了兩把,使得涼水能夠浸漫到很多的地方。忽然間他的動作停住了——他把右手攤在眼前,愣愣地看著指fèng之間的某樣東西。
那是一根白髮。
張海峰是第一次看見自己的白髮,他難以抑制地感到一陣心酸。十多年了,在這座監獄裡,他從一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成長為令最兇惡的犯人也會聞之色變的“鬼見愁”。有誰知道他付出了多少?又有誰知道他失去了什麼?
這是出現在一個三十八歲中年人腦袋上的第一根白髮,唯有他的主人能理解這白髮中蘊藏著多少過往,又承載了多少希望。
良久之後,張海峰把右手伸到籠頭下方,水流立刻將那根白髮從他的指fèng中帶走。張海峰眼看著那白髮在水汪中漂流旋轉,最後終於被沖入下水道,消失無蹤了。這時他咬了咬牙,對自己說道:振作起來!這裡是你的地盤,你還有機會!
姜平和李銘把小順的屍體抬走之後,張海峰也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估計那鉛筆從小順眼眶裡取出來還要一段時間,張海峰決定趁這段時間先抓一個四二四監舍的犯人過來審問審問。
這第一個審問的對象張海峰卻沒有選擇號頭平哥,他招來了杭文治。
在張海峰看來,杭文治是四二四監舍的一個另類,或者說,他是整個四監區的一個另類。他不像是一個jian詐兇惡的重刑犯,倒像是個文質彬彬的老師。張海峰喜歡在這人面前拋卻自己“鬼見愁”的外衣,而以一種更加接近正常人的方式進行溝通。
同時根據張海峰的判斷:杭文治也是最無可能捲入監舍紛爭的角色。因為他實在是太孱弱了,孱弱到難以對任何人造成傷害。所以在這次事件中,杭文治多半會是個無辜的旁觀者。而只有從旁觀者口中你才可能得到未經扭曲的真相。
杭文治被押進辦公室之後,張海峰先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對方。杭文治被看得有些發毛,遠遠地低著頭,神情略顯緊張。
覺得給對方的壓力差不多到位了,張海峰這才幹咳一聲,問道:“你說吧,怎麼回事?”
杭文治惶然回答:“我……我不知道。”他這句話說得毫無底氣,一聽便是在敷衍撒謊。
“你不知道?”張海峰冷笑一聲,“你是白痴嗎?或者你覺得我是白痴?”
杭文治無言以對,只把腦袋埋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