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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羅飛重又坐好,“您還有事?”

    宋局長把寬厚的身體靠向椅背,說:“我沒事,但你應該有事。”

    羅飛的目光閃動了兩下,最終卻轉頭看向窗外,什麼也沒有說。

    宋局長默然看了羅飛片刻,又道:“你心裡有很多疑問——為什麼不提出來?”

    羅飛把目光轉回,苦笑道:“我不想知道,因為我恐怕無法面對那些答案。”

    宋局長點點頭,表示理解:“你在我手下的時間不算長,還不到一年吧?但我對你還是比較了解的。你的優點很明顯,軟肋也同樣明顯。所以我才把你從這個案子裡面撤出來,因為有些事情你確實處理不了。”

    羅飛嘆了口氣,又問:“我可以走了嗎?”

    “不。”宋局長卻再次阻止了他,“我必須解開你心中的那些疑問。”

    羅飛“嘿”了一聲,他無辜地看著自己的領導,不知對方為何要如此為難自己。  

    “我以前也想要瞞著你。”

    宋局長抬起右手沖對方指了指,“可事實證明,這是一個非常愚蠢的想法,導致的結果就是你徹底破壞了我的計劃。所以我現在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以便你在適當的時候加以迴避。”

    羅飛皺起眉頭。當初高德森設計讓警方抄了凱旋門大酒店,羅飛便懷疑一場涉黑爭鬥已拉開帷幕。當時他立即向宋局長做了匯報,但後者卻讓他不要插手此事,留給治安隊處理便好。看來那時宋局長便已經在提防自己。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即便不聽勸,一直盯著這個案子,但又何談破壞了對方的計劃?

    既然宋局長這麼坦承,羅飛也只好無奈地聳聳肩膀,表態道:“那您就說吧。”

    宋局長“嗯”了一聲,他端起桌面上的一杯熱茶,捂在手裡卻不急著喝,同時用低緩的語氣開始講述:“這事得從頭說起了——在十一年前,也就是一九九二年的時候,鄧驊的勢力已經在省城漸漸成了氣候。當時有不少人給警方寫舉報信,控訴鄧驊集團的違法違規行為。這些舉報信引起了公安機關的重視,當時擔任市局局長的肖華同志便組織專案組,並且制定了一個代號為‘收割行動’的作戰計劃,想要徹底打掉這個涉黑涉惡的勢力集團。”  

    收割行動——昨天在解密錢要彬檔案的時候,羅飛便接觸到了個這個代號。他早知道這是針對鄧驊集團的作戰計劃。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在這計劃實施後的十年中,鄧驊集團不僅沒有被扳倒,勢力反而越來越大。而潛伏在集團內部的錢要彬十年間寸功未立,反在鄧驊死後又跳上舞台中央,並且積極插手於新一輪的惡勢力爭鬥?

    宋局長要向他解釋的,正是這一系列的問題。

    “當時鄧驊集團在省城雖然不像後來的如日中天,但其勢力已經不容小覷。肖局長明白這一仗並不好打。為了獲得鄧驊集團違法的證據,專案組決定往敵人內部安插警方的內線。錢要彬同志正是在這個大背景下從特種部隊秘密轉業,以違紀軍人的身份淪落江湖。他的身手確實了得,很快便被鄧驊手下的馬仔拉攏,並且也引起了鄧驊的關注。”

    說到這裡,宋局長稍稍停歇下來,他把手裡的茶杯托起來小啜一口,在品味那縷苦香的同時,也在回味著當年的那些風雨歲月。

    等那口茶悠轉入喉之後,宋局長才又繼續說道:“當年錢要彬的真實身份是絕對保密的,除了我和肖華這兩個局長之外,就算是專案組裡的其他成員也不知情。但我們還是低估了鄧驊的手腕和心機。當時‘收割行動’的風聲還是泄漏了出去,鄧驊變得極為謹慎,除了自己親手栽培的親信之外,他幾乎不信任任何人。錢要彬雖然在江湖上闖出了名號,但在鄧驊手下卻始終得不到重用,‘收割行動’也變得舉步維艱。當然了,警方的工作雖然進展緩慢,但也並非毫無成果,在鄧驊組建龍宇集團的時候,警方便在公司內部順利地安插了幾條內線。只是鄧驊這時已經開始編織起自己的關係網,他的財富越多,這張網便越大越密,幾乎遍布省內的黑白兩道。後來警方雖然掌握了龍宇集團的某些違法證據,卻無力再控制局面——這其中深層次的原因不便明說,不過你應該能夠理解。”  

    羅飛心領神會,只無奈地評價了四個字:“投鼠忌器。”在鄧驊的關係網中,必然會有些觸碰不得的“大人物”,這些“大人物”未必涉案很深,只是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他們但凡與鄧驊有了瓜葛之後,便決不能讓後者翻船。要知道,在險惡的政治鬥爭中,哪怕是稍微落水沾濕了些衣襟,就有可能被競爭對手踩在腳下,永無翻身之日。所以到了後期,專案組面對的已不單單是鄧驊集團,而是一股龐大的政治力量。

    宋局長點點頭,對此事不再深言,只把話題局限在那場代號為“收割”的行動:“到了一九九五年,肖華局長上調到省廳任常務副廳長,我接替了局長的位置,也接過了對‘收割行動’的指揮權。那時專案組的工作事實上已陷入停頓狀態。我也和錢要彬同志秘密聯絡過幾次,詢問他個人的意見:是否要公開身份,回到系統內正常工作?以他多年來在江湖上積累的人脈,不管是治安隊還是刑警隊,都是大有可為的。”

    “他自己不願意回來?”羅飛猜測著問道。

    “他不願意。”宋局長一邊說一邊把茶杯放回桌面,“他認為自己的使命並沒有完成,沒有理由回去。他決定繼續潛伏,並且他堅信:總有一天他能夠打入鄧驊集團的核心圈。”  

    “可他這麼做又有什麼意義?”羅飛質疑道,“鄧驊的勢力已經根深蒂固,就算他贏得對方的信任,恐怕也沒有能力將對方扳倒吧?”

    “話是這麼說。不過一個人的信念如此堅定,未何不能創造奇蹟?就這樣,錢要彬同志成了整個‘收割計劃’中唯一保留的火種,繼續在鄧驊集團內部潛伏下去。這一潛又是八年。”

    宋局長說到此處的時候,語氣中頗有滄桑之意。羅飛亦感懷其中:逾十年的光陰,對於一個風華正茂的小伙子來說確實是太長了,那些江湖歲月中孤獨和酸楚,除了錢要彬本人之外,又有誰能真的體會?究竟是什麼力量在支撐著他,讓他能夠如此堅持?

    “不過這些年裡,錢要彬的努力倒沒有白費。”宋局長又轉了欣慰的口吻說道,“‘豹頭’已經是省城道上響噹噹的名字,而且他還和鄧驊最親信的阿華混成了生死弟兄。”

    羅飛卻不置可否,只喃喃似自語般道:“那又怎麼樣呢?”

    “確實,要想扳倒鄧驊,這些還遠遠不夠。”宋局長也承認這一點,“如果不是出現了一個意外情況,鄧驊的勢力恐怕會一直在省城盤踞下去。”  

    羅飛當然明白宋局長口中的“意外”指的是什麼。那正是Eumenides導演的好戲,而羅飛自己甚至也是那場大戲中一個關鍵而又隱秘的角色。當時他已經看破Eumenides將借韓灝之手行刺鄧驊,當袁志邦卻設計逼迫羅飛在慕劍雲和鄧驊二人的安危做出唯一的選擇。羅飛毫無懸念地選擇了慕劍雲,鄧驊就此喪命在機場大廳。只是羅飛當時並不知道:鄧驊之死卻給省城警方近乎夭折的“收割行動”帶來了巨大的轉機。

    “鄧驊死了之後,錢要彬為什麼沒有立刻配合警方的工作?他多年的潛伏不是到了發揮作用的時刻嗎?”話說到這裡,羅飛不能不提出這樣的質疑。

    警方對鄧驊集團偵查多年,只礙於鄧驊的關係網無法下手。鄧驊一死,類似的後顧之憂便蕩然無存。事實也證明了,在最近的大半年裡,警方的經偵力量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清算了整個龍宇集團,唯獨以阿華為首的勢力卻一直在苟延殘喘,這與錢要彬的不作為有直接的關係。試想一下,在阿華製造龍宇大廈雙屍案,以及後來逼死韓灝,搶奪錄音證據的等等過程中,如果錢要彬及時和羅飛聯絡,那刑警隊又怎會陷入束手無策的尷尬局面?

    宋局長注視了羅飛,良久之後才開口道:“是我讓錢要彬暫時不要暴露身份,也不要把阿華犯罪的相關信息提供給警方——我這裡說到的警方,就是特指由你領導的刑警大隊。”  

    這樣的答覆實在讓羅飛無法理解,他愕然反問:“為什麼?”

    “因為我決定把‘收割行動’一直延續下去。”

    羅飛的腦子飛速轉了兩下,還是覺得糊塗。“收割行動”不是已經完成了嗎?而且獲得了徹底的勝利,何談要繼續延續?

    宋局長沖羅飛笑了笑,那笑容很淺,卻又隱藏著極深的寓意。然後他又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那茶已經涼了許多。

    “你是搞刑偵的。”宋局長將茶水“咕嘟”一聲咽進肚子裡的同時,又開口說道,“你的工作很難,一般人難以勝任。不過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的話,你的工作卻又很簡單。你接手案件、破案、抓住罪犯,一切按部就班,你不需要去解剖複雜的社會,也不需要去打理糾纏不清的人際關係。”

    “是的。”羅飛並不否認,“混社會,搞人際,這些並不是我的擅長。”

    “就像這次掃黑除惡吧,我並不想讓你參與。因為這裡面的情況和普通的刑事案件並不一樣——這是一個社會治安的大話題。你抓住一兩個罪犯,破獲一兩起案件,對整體局勢無法產生決定性的影響。”  

    羅飛心裡有些不舒服,不過他沒有直接駁斥對方,只是反問:“難道因此就不用抓罪犯,案件也沒必要破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宋局長盤弄著手裡的茶杯,沉吟說道,“我幹了半輩子的警察,在局長這個位置上也呆了七八年了。有些事情我年輕的時候看不清楚,現在卻是一目了然。如果把整個社會比作一個人體的話,你,一個刑警,你知道你的角色像是什麼?”

    羅飛搖搖頭。他並不奢望自己能在片刻之間趕上對方半輩子的思考,他只想洗耳恭聽。

    “你是一個外科醫生。”宋局長眯fèng著一雙胖眼看著羅飛,“你在治療這個人體上已經潰爛的傷口,甚至用手術刀去切除掉某些嚴重病變的部分。這項工作非常重要,如果沒有你,整個社會很快就會病入膏肓,直至一命嗚呼。”

    這個比喻並不新鮮,羅飛也不是第一次聽說了。不過宋局長緊接著又話鋒一轉:“可惜你雖然能救人性命,但卻算不上是最好的醫生。真正的好醫生應該能夠防範於未然,幫助人體調養生息,避免疾病和傷害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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