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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文治所在班組的帶班管教姓黃,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瘦干男子,平時不愛說話,一般不會主動給犯人找茬,但據說一旦脾氣上來了也非同小可。協管“班長”是個經濟犯,以前據說某個銀行的小領導,四十多歲,長得白白胖胖的,其他犯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做“大饅頭”。仗著自己在外面有點門子,加上以前當領導當慣了,大饅頭還真把自己這個“班長”當盤菜,動不動對別人吆五喝六的。不過大家都不太看不起他,若不是礙著管教的面子,他這隻“饅頭”恐怕要三天兩頭就被揍得發酵一回。
在犯人中真正有實權有地位的還是各個宿舍的“小隊長”,那些人一個個都是能服眾的“大哥”級狠角色。杭文治原本猜想四二四監舍的隊長一定是平哥了,可到了勞動現場之後卻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杜明強,這個新收就交給你帶著吧,今天你們倆的任務是兩百個,有問題嗎?”待眾人坐定之後,站出來發號施令的人是黑子。他的語氣硬邦邦的,根本沒留出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杜明強無奈地苦笑著,應了聲:“沒問題。”杭文治則是一副釋然的表情,能和杜明強分在一組,對他來說應該是非常理想的結果了。
黑子又繼續分派道:“小順,你年輕,手腳麻利,也拿一百的任務吧,阿山,你八十個,剩下的我和平哥分著。”
小順利落地“哎”了一聲,好像很積極的樣子。阿山則什麼也沒說,只管自己一個人忙活去了。
“趕緊動手吧。”杜明強拉了把懵懵懂懂的杭文治,“完不成任務的話,晚飯都吃不上呢。”
杭文治有些摸不著底細:“兩百個很難完成嗎?”
杜明強撇撇嘴道:“每個小隊每天的定額是四百五十個,咱們倆人就占了將近一半。你還是個啥也不懂的新手,你說難不難?”
杭文治眨了眨眼睛,很快算清了這筆帳。一共四百五十的任務,自己、杜明強、小順每人一百,阿山八十,敢情黑子和平哥加一塊才承擔七十,這也太不公平了吧?想到這裡,他忍不住要轉頭向那兩個“閒漢”白上一眼。
杜明強這時已經把自己的凳子搬到了杭文治桌邊,見到後者忿忿不平的表情,他“嘿”了一聲說道:“你不用看他們——平哥肯定不會自己動手的,黑子是他的親信,能承擔七十的任務已經不錯了。”
果然,平哥只是抄著手,根本沒有要幹活的意思。原來“隊長”黑子只是他的管理工具,在這個監舍里仍然是平哥獨享著至高無上的尊貴地位。
“他們這樣欺榨同舍,難道管教不知道嗎?”杭文治壓低聲音抱怨道。
“管教知道也不會過問的,他們也需要這樣的人。”
杭文治挑起眉頭看著杜明強,好像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後者只好又繼續解釋說:“像平哥這樣的角色能夠鎮得住同監舍的其他犯人,管教就利用這種人對犯人們進行管理,同時也會默認他們的一些特權。這裡和外面的世界不一樣,什麼公平、道理是行不通的,這裡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社會,有它自身的運行規則。”
杭文治點點頭,他也不是笨人,對方只需略略一點,他便能想通其中的玄機:這裡的犯人哪個不是刁蠻難纏的主?只有以暴控暴,讓平哥這樣的人發揮出管理作用,才能形成一種相對穩定的局面。如果搞什麼民主、公平,那肯定得亂套不可。
“別瞎琢磨了,趕緊幹活吧。”杜明強再一次提醒杭文治。同時他把自己的勞動用具也搬到了這張桌子上,記有一大疊硬紙,一卷編織繩,一枝鉛筆,一個卷筆刀、一把木尺、一個剪刀和一瓶膠水。
監獄裡的勞動項目並不確定,一般取決於外聯的管教能接來什麼樣的活。最近一段時間四監區的勞動任務是製作硬紙袋,就是很多商場裡的購物專櫃會免費贈送的那種盛裝小件的手提袋子。
杜明強自己先製作了一個紙袋,藉此給杭文治講解了整個製作的過程:先按照特定的尺寸要求用鉛筆在硬紙上畫好製作線,然後用剪刀剪開,折好並用膠水粘起來。
接下來就要到打孔機那裡去打孔,打孔機沒個車間配備一台,由專門的技術犯人操作運行。
打完孔之後,在孔眼中穿上編織繩作為手提裝置,這樣一個硬紙袋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完成這樣一系列的工作,一個熟練的犯人大概需要五六分鐘的時間,手腳笨拙一點的則要七八分鐘甚至更長。
“你試試吧。”做完示範之後,杜明強沖杭文治努了努嘴。他自己則抬頭看著牆上的掛鍾,準備給對方計時。
杭文治拿起發給自己的那支新鉛筆,塞到卷筆刀里轉了十來圈,然後左手抓過木尺就在紙板上比量起來。他的落尺極准,幾乎不用調整右手的鉛筆就直接畫了上去,動作嫻熟無比。
“嗯?”杜明強一見這副架勢禁不住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你以前幹過這活?”
“我是搞設計的啊,整天都畫工程圖,畫這個還不是小菜一碟?”杭文治說話間動作不停,很快就在紙板上把基準線畫了個清清楚楚,然後他很瀟灑地把鉛筆叼在嘴裡,又換上剪刀開始裁剪。
“對了對了,我倒忘了你原來的行當。”杜明強拍著自己的腦門說道,同時心中頗為欣喜。要知道這製作紙袋最重要的步驟就是畫基準線,杭文治視這個環節為拿手小菜,那無疑將極大地提高他的工作效率。
果然,一個紙袋做完,杭文治只用了五分半鐘的時間,這對第一次上手的新人來說可稱是個了不起的成績。杜明強咧開嘴,神情大悅:“行了行了,本來我還發愁會被你拖了後腿,現在看來,嘿嘿,你比我做得還快呢!”
杭文治也笑了起來。自從他進入監獄之後,這還是第一次露出如此由衷的笑容。能得到杜明強的讚賞似乎令他非常高興,或許是因為對方幫過他一次,而自己總算找到了某種能夠回報的方式吧。
“得了,我不跟你廢話了,咱們都抓緊幹活吧。”杜明強起身準備回自己的座位,在收拾東西的時候後他又叮囑道,“這些工具你可得保管好了,丟失工具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杭文治點點頭:“你放心吧,我這個人不是馬大哈。”
杜明強繼續“尤其是鉛筆,絕對不能丟了,最後不能用的鉛筆頭都得交回去。”
“鉛筆頭還得交回去?”杭文治咂著舌頭,“這也太摳了吧?”
“不是摳不摳的問題,是為了安全。”杜明強鄭重其事地說道,“這裡到處都是亡命之徒,一個小鉛筆頭都能成為傷人的兇器!”
“哦。”杭文治的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當鉛筆削尖了之後確實是可以傷人呢,而在這樣的敏感區域,對這種危險物品的管制一定要非常嚴格才行。他回想起監舍里配發的牙刷都是短短的手柄,柄頭圓溜溜的,想必也是出於安全的考慮吧。
不僅如此,現在用到的其他工具,不管是木尺,剪刀還是卷筆刀,也全都做了特殊的防範措施:木尺的兩頭是圓鈍的弧形;剪刀套著圓溜溜的塑料殼,像是兒童玩具一樣,其刃口的銳利度也僅能用來剪紙而已;卷筆刀則是一個徹底的兒童玩具,工作部件被隱藏在一個陶瓷做成的玩偶中,鉛筆要從玩偶的嘴裡塞進起卷刨,而筆花則暫存在玩偶的大肚皮中。除非你把玩偶砸碎,否則根本無法接觸到內部的刀刃。
如此看來,這些犯人們唯一能接觸到的危險器具還就是手中的鉛筆了,對此進行苛刻的管理倒也並不為過。
杜明強看到杭文治的表情變化,知道對方對此已經有了足夠的重視。他這才放心離去。此後各人便自埋頭忙於自己的工作,無須多表。
在這期間,黃管教搬了張椅子坐在車間門口,執行著自己的監管工作。其實他並不需要太過操勞,因為車間內的四個攝像頭會把即時情形傳遞到監控室,所以很少有犯人敢在車間內興風作怪。
唯一的監控盲區就是車間內的獨立衛生間,出於對犯人隱私權的尊重,這個地方沒有安裝攝像頭。不過那個衛生間幾乎是全封閉的,除了通往車間的大門外,連一扇和外界相連的窗戶都沒有,所以根本不必擔心犯人會經由這個衛生間逃遁到廠房外部。
班長“大饅頭”則背著手在車間內轉來轉去,一幅煞有介事的模樣。看見有誰閒散了一點,他還會上前呵斥幾句。不過他也就只敢挑揀些軟柿子捏捏,像平哥這樣的人物就算把二郎腿翹到工作檯上,大饅頭也沒膽子說些什麼的。
到了中午十一點半,黃管教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掏出只哨子“嘟”地長吹了一聲。
車間內響起一陣歡呼,勞作了一個上午的犯人們搖頭抻腳,放鬆著自己疲勞的肌肉和神經。對他們來說,這哨聲比美妙的音樂還要動聽,因為它的響起意味著午飯時間終於到了。
“得瑟什麼?都給我安靜,收拾好自己的工具,排隊出門!”大饅頭一邊嚷嚷著,一邊趕到車間門口,在門前擺出了四個大箱子,卻是分別用來回收木尺、剪刀、鉛筆和卷筆刀的。
犯人們亂鬨鬨地排著隊,其間黃管教、大饅頭抑或是監舍大哥們此起彼伏地呵斥幾句,秩序才漸漸地平定下來。
杜明強本想和杭文治一塊交還工具,但動作稍微慢了一點,便被幾個心急吃飯的犯人插在了隊伍中間。於是只好隨著隊伍耐心地往前挪動著。眼看著前面的杭文治終於排到了隊首,正把手中的工具分別放入那幾個大箱子中。
忽聽得大饅頭厲聲喝道:“你的鉛筆怎麼回事?!”
杜明強憂慮地皺起眉頭,他特意地杭文治強調過保管好鉛筆的重要性,難道對方還是出了什麼差錯嗎?
而杭文治則勉力在解釋什麼,聲音怯然而窘迫:“我只是習慣了,沒事喜歡把鉛筆咬在嘴裡……”
杜明強把上身探出隊伍向前方張望,只見大饅頭手裡攥著杭文治剛剛丟下的鉛筆,一臉厭惡的樣子。而造成他厭惡的原因也很明顯:那支鉛筆的尾部牙痕累累,已經被咬得稀爛不堪。
“好好的一支新鉛筆,還沒怎麼用就被你咬成這樣,你他媽的噁心不噁心?”大饅頭用鉛筆屁股戳著杭文治的臉罵道。
杭文治知道自己理虧,紅著臉不知該如何是好。他以前用鉛筆什麼時候想過還要送還?所以養成了用嘴咬鉛筆屁股的習慣,現在這筆被咬成這樣,對別人來說確實是沒法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