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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羅飛完全能理解黃杰遠此刻的感受。他該如何才能將心中那個如神明般景仰的人物和十八年前隱藏線索的“內jian”重疊起來?即使是羅飛本人在對“內jian”身份做諸多猜測的時候,也從沒有一次想到過“丁科”這個名字。
因為那個名字代表著警界中某種最為神聖的感覺。從警校時代開始,羅飛就聽著這個人的傳說而成長,以這個人的成就作為自己畢生嚮往的目標,他根本不可能對這個名字產生任何質疑的念頭。
不是不敢產生,而是根本就不可能產生。就像孩子永遠不會去想父母會戕害自己一樣。
黃杰遠作為丁科多年來的副手,他對這個人物的崇拜和信任更是可想而知。所以他在先前的交談中才會顯得如此遲鈍:在羅飛看來已極為明顯的事實他也很難理解。因為那番討論的焦點問題完全進入了他大腦中的思維盲區——一個被神聖光環遮蓋著的盲區。
退一步來說,即使拋卻那些情感上的障礙,羅飛也很難把那個隱匿線索的警察和丁科聯繫在一起。因為此前他一直以為:丁科正是被這起案件困擾,才不得不退出警界。可現在看來,那個困擾丁科的人居然就是他自己。
這突如其來的思維轉折完全沖亂了羅飛的思維。他深深地皺起眉頭,努力想要理清楚其中千纏萬繞的頭緒。而黃杰遠乾脆連這種努力都放棄了,他只是茫然地看著羅飛。在他心頭正籠罩著重重的迷霧,唯期望對方能夠為自己指出一條光明的方向。
此刻包廂內的三人中,慕劍雲年紀最輕,同時也並非刑偵專業出身,所以丁科的影響力在她身上相對要薄弱一些。她的思維最先轉了過來,正沉吟著說道:“這麼說的話,其實丁科當年已經掌握到了劫案的重要線索。如果他順著這條線索查下去,案件很可能便會迎刃而解。可他為什麼沒有這麼做呢?讓外人看起來,倒以為他被案件嚇退了呢。”
羅飛轉臉看著慕劍雲,思緒也被對方的話語牽引著,並且順勢散發開去。慢慢地,在他的臉上,釋然的表情取代了深深的困惑,然後慕劍雲和黃杰遠都聽見他幽幽地輕嘆了一聲。
“怎麼了?”慕劍雲知道他是思有所獲,忙不迭地追問了一句。
“我們還是低估了丁科。”羅飛頗為感慨地說道,“我們居然相信他會被案情難住了……事實上他什麼都知道。所以他才會有那樣的選擇吧?”
羅飛的語氣像是已經完全相通了,可是慕劍雲和黃杰遠還是滿頭的霧水。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道:“什麼選擇?”
羅飛卻看著黃杰遠反問了一句:“你現在知不知道‘四七搶劫案’是誰做的?”
黃杰遠搖搖頭。
羅飛又轉頭看嚮慕劍雲,慕劍雲挑了挑眉毛說道:“你不是說是袁志邦嗎?”
“袁志邦?”黃杰遠臉露詫異,“怎麼這起案子也是他做的?”
羅飛點著頭,同時向對方解釋說:“在文紅兵死後,袁志邦曾和文成宇母子走得非常親近,所以他是有作案動機的;而從作案手法和能力上來看,那也不是一般人能夠完成的案子;當然我確信袁志邦就是那個劫匪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不過那牽涉到一些私密的往事,我就不多說了……”
“真的是他?”黃杰遠越琢磨越覺得有味兒,慨然嘆道,“嘿嘿,我輸在他的手裡倒也不算冤枉,只是……”
黃杰遠的話雖然沒有說完,但意思卻已非常明顯。以袁志邦的實力,自己輸了也只好忍進一口氣去,可是丁科呢?他明明可以拿下袁志邦的,卻為何選擇了退縮?
這個問題同樣也困擾著慕劍雲,她再次催問羅飛:“好了,你快說說吧。丁科當年到底做了什麼選擇?”
羅飛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麼。他的臉上則現出左右為難的神情,最後他“唉”地嘆了一聲,像是放棄了什麼似的,充滿了無奈之感。
慕劍雲和黃杰遠都在看著羅飛,等待著後者的回答。
羅飛終於開口了:“當年的丁科面臨著兩種選擇。其一就是順著那條線索一查到底,你們想想看,這樣做會有什麼結果?”
“嗯——”黃杰遠當了十多年的警察,回答這樣的問題自然是小菜一碟,“如果案情確實如你分析的那樣,那麼袁志邦將會以搶劫的罪名被批捕。因為是入室搶劫,且數額巨大,他的刑期至少在十年以上。然後贓款將被追回,文成宇母子又將陷入窮困無助的局面。”
羅飛等黃杰遠說完之後又補充道:“也許還不僅如此。如果文妻知道這筆錢款的來由,她還將面臨包庇罪甚至是搶劫同案的指控。而從她後來的表現來看,她應該是了解案情的。”
“那就有些過分了吧?”慕劍雲咂咂嘴,似乎很難接受這樣的假設,“本來就是陳天譙欠文家的錢啊。怎麼不僅要把錢還給惡意賴帳的傢伙,反過來還要給債主判刑?”
“這就是法律。”羅飛用儘量平淡的語氣說道,“在法律面前只有制度,沒有人情。”
慕劍雲搖搖頭不再說話。羅飛所說的道理其實非常好懂,可是當鮮活的事例出現在眼前時,卻終是讓人無法釋懷。
卻聽羅飛又繼續說道:“丁科面臨的第二種選擇正好相反:那就是無視這條線索,讓這起案件變成一起懸案。這樣的話,錢款可以留在文成宇母子手中;始作俑者陳天譙也受到了懲罰;而他的愛徒袁志邦也不用面臨牢獄之災了,不過這無疑是違背刑警職責的行為——如果你們是丁科的話,會怎麼選呢?”
羅飛最後的問話讓慕劍雲和黃杰遠都有些茫然了。這的確是一個令人困擾的兩難抉擇!
良久之後,才見慕劍雲無奈搖頭道:“恐怕我是很難接受第一種結果的。那根本就是善惡倒置嘛!”
“其實還不僅如此。”黃杰遠又附和著說道,“你們知道嗎,當年丁科對袁志邦可是充滿了期待,一心要把對方培養成自己的傳奇繼承者。他怎麼忍心看著袁志邦就這樣為了一個無賴而毀掉前程?”
黃杰遠的這番話羅飛是相信的。當年丁科來警校招實習警員,這件事在刑偵專業畢業班裡也引發過不小的轟動。誰都知道,被丁科選中的人也就意味著將成為這個傳奇人物的門徒。羅飛也曾是候選者之一,不過那陣他剛好陷於和孟芸既甜蜜卻又折磨人的熱戀中,這多少分散了他的精力,所以最終丁科便選中了袁志邦。
可以想像,對這樣一個千條萬選而出的後輩精英,丁科一定會傾力關懷呵護。而袁志邦的表現肯定也沒有讓他失望,否則他怎麼會在“一三零劫持案”中將進入現場的關鍵任務交給尚在實習期的袁志邦?
丁科對袁志邦的師徒情誼,應該就像父親對兒子一般吧?即使對方犯下了錯誤,也不忍心讓他受到傷害,更何況那個錯誤有著一個非常正義的理由。
想到這裡,羅飛忽然又覺得自己的比擬有些不太準確。因為丁科和兒子丁震之間似乎隔閡頗深,從這個角度說起來,對丁科來說,那種建立的工作關係上的師徒之情或許比父子間的關係都還要親密呢!
可丁科是否知道,正是從那個時刻開始,袁志邦已經在謀劃一個駭人聽聞的殺手計劃,他已經註定要走上一條和警察職責背道而馳的不歸之路!
黃杰遠並不知道他的一句話會把羅飛的思緒帶出那麼遠,他仍然在分析先前羅飛拋出的那道選擇題。卻聽他又在思索著說道:“不過話又得回過來說。雖然第一種選擇會讓丁科非常痛苦,但這並不代表他選第二條路就能獲得解脫。我覺得第二種選擇他同樣是無法接受的。因為那樣做的話,他便徹底背叛了自己的職責。作為丁科的副手,我非常了解他。他是一個職責感非常強烈的人。在他的刑警生涯中,他放棄過很多,也犧牲過很多——有些犧牲相信是普通人無法忍受的,而他卻都忍受了下來,因為他堅守著自己的職責,他是法律最堅定的捍衛者,這是他永不會放棄的底線。”
“對於丁科的敬業精神,我們也是聽聞了很多。”慕劍雲對黃杰遠的這番分析表示贊同,同時她轉頭和羅飛換了個眼神,羅飛知道她多半也是想起了丁科父子間的緊張關係。
為了工作,連親情都可以忽略的鐵漢,又怎會輕易放棄自己的職業操守呢?
“這麼說來的話,真的是很難辦呢!”慕劍雲此刻又攤了攤手,總結陳詞般的說道,“把我放到當時的情況中,我實在不知該怎麼選擇。好了,羅隊長,你就不要再為難我們了,說說你對此事到底是如何分析的吧。”
羅飛眯起眼睛——這副神情通常意味著他正進入一種凝思的狀態。片刻後他輕嘆了一口氣說道:“確實是無法選擇。所以丁科這兩條路都沒有選,他選擇的是……逃避。”
如一語驚醒夢中人一般,慕劍雲和黃杰遠同時露出恍然大悟般的神色。
“原來是這樣……丁科辭職並不是因為受阻於劫案,只是因為他無法在人情和法理中做出唯一的選擇。所以他才退出警界,這樣既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又保全了自己的職業生涯,從而不留下任何違背職業道德的污點。”慕劍雲一邊說一邊搖著頭,似乎對這樣的結局頗為遺憾。
而此時情緒受到衝擊最大的人無疑就是黃杰遠了。也就是短短几十分鐘的時間內,他不僅洞悉了十八年前那起劫案的全部隱秘,還第一次了解到了丁科退隱的真正原因。他的心中有些失落,更有一些酸楚: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情,自己仍能在丁科的指導下工作,那省城警界後來還會發生那麼多的變故嗎?自己又怎會在十年前遭遇那場刻骨銘心的職場大辱?
對於丁科來說,那確實是一場無法進行的選擇。不管他選擇那條路,都會給今後的刑警生涯留下難以抹去的陰影。所以他選擇逃避也無可厚非。可是,他倒是輕鬆了,自己卻被蒙在鼓裡,獨自去承受十多年的壓力,難道他就沒有想過,自己也是會被壓跨的嗎?
黃杰遠心中思cháo彭湃,難以抑制。他重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不知是品茶的方式不對還是味由心生,原本清香宜人的綠茶這次卻顯得苦澀異常。
慕劍雲注意到了黃杰遠情緒上的變化,她伸手接過對方的茶杯:“這茶涼了,得續點熱水才好。”
那熱水激在茶碗裡,清香的感覺隨之四散逸出。黃杰遠的心也覺得溫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