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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如同一塊巨石,深深砸進高棟心裡。
高棟沉默了很久,最後,站起身,停頓良久,並沒直接回答他,只是緩緩道:“你好好休息吧。”
“等等,”李衛平叫住他,道,“老大,我有兩件事,想要求你。”
高棟轉回身,目光疲憊地看著他:“你說。”
“去年九月份,我下定計劃的時候,儘管我認為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我能笑到最後,但我也做了最壞的百分之一的打算。那時,我把四十萬現金轉帳到我媽帳上,我說我不會管錢,讓她管著。我知道判刑後我的個人財產會全部賠償給被害人還遠遠不夠,這四十萬按道理上說,已經不是我的個人財產了,希望能夠按照法律來,不要追究,留給我爸媽養老。”李衛平眼睛紅了起來,不過沒有掉下眼淚。
高棟閉上眼,緩緩點點頭。
“另外我家裡書架上有個盒子,裡面裝了我大學時寫給駱慧慧的情書,希望在我執行死刑後,拜託您轉交給駱慧慧,讓她留個紀念。”
高棟嘆口氣,不做任何回答,轉身離開。
高棟默默走向房門,李衛平在後面輕聲說了句:“謝謝。”
高棟打開門,招呼遠處聊天的警察重新進來,他強裝笑臉跟他們打過招呼,邁著沉重的腳步離去。
你追求的是真相,還是追求一個大家都想要的真相?
他不是不想抓駱慧慧,而是……除了今天李衛平的口供,其他證據呢?而把李衛平的口供翻出來,能對誰有好處?沒有。
這是滿盤皆輸的口供!
你追求的是真相,還是追求一個大家都想要的真相?
這句話反覆在他耳朵里響起。
他走出醫院,來到一個垃圾桶旁,掏出一支煙,慢慢吸,直到燃盡。
最後,他從衣服口袋裡摸出一支錄音筆,猶豫了很久,還是拿出了裡面的晶片,用拇指一下按斷,閉上眼,扔進垃圾桶,離開。
第七十三章
大半年過去了,一晃時間已經到了十月。
上個星期李衛平被執行了死刑,行刑前高棟去過看守所,但李衛平拒絕見他。從看守所其他人那兒得知,此前李衛平父母也來過,但李衛平同樣拒絕見面。他特意問了還有誰看過他,他們說白象縣的一些警察,包括馬黨培也來過,這些人李衛平倒是都見了面,不過時間很短。他問有沒有女人來看過他,看守所的人查了記錄,整整大半年都沒有。
高棟略略感覺失望,心裡不是滋味。
想著跟自己奮戰好些年的一個大活人,就此徹底沒了,他不免唏噓。
李衛平的案子給他帶來了很多榮譽,如此複雜的案子,他在短時間內抽絲剝繭,挖出真相,得到了各級領導的讚譽。他還專門去了兩次北京,得到公安部領導的當面表彰。這次的破案經歷也下發到多個省市,成為經典案例。他本人成了公認的神探。
全省公安系統,幾乎無人不知高棟的大名。過往其他城市的公安幹警,只知道他是刑偵總隊的總隊長兼省刑偵副總指導員,覺得是個官吏,可這案子讓所有刑警對他充滿了發自內心的崇拜,有了高神探的美譽。
如今他已是省刑偵總指導員,明年換屆升任副廳長,主管全省刑偵工作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了。
也因此,李衛平的案子成為他刑警生涯的最後一案。
到了副廳長後,他將成為真正的官吏,不會去接手任何一起案子了,最多給予理論上的指導,平時主要給各下屬單位下指標、做考核、安排人事。因為任何案子,都存在破案失敗的風險,而做到這個級別的領導,是不會接受任何破案失敗的風險的。
做到副廳長,再往上走,已經不看專業技能了,只看他“如何做人”。對所有刑事案子,哪怕再大的案子,也是只起領導作用,不當直接的辦案人了。
高棟的最後一案,到底是完美收場,還是帶了那麼些遺憾呢,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國慶假期,他抽空再次來到了白象縣,因為他還要做一件事。
咖啡館中,對面坐著駱慧慧,正慢條斯理地攪動著咖啡杯,似是不經意地問:“領導約我出來,有什麼事嗎?”
“孩子生了?”高棟筆直坐在椅子裡,右手握著一個精緻的木盒子。
“嗯,謝謝領導關心,孩子生了,很健康。”
“男的女的。”
“是女孩。”
“叫什麼名字?”
駱慧慧奇怪地看他一眼,還是道:“王若然。”
聽到名字里沒有半點紀念李衛平的味道,高棟索然無味地撇撇嘴,把手裡的木盒推到駱慧慧面前,道:“是他要給你的。”
“誰?”駱慧慧眨眨眼睛,表示不解。
高棟不太滿意地抿抿嘴:“李衛平。”
“他?他這個畜生,有什麼東西交我給?”
她的一句咒罵讓高棟很是不悅,冷聲道:“你看一眼就知道了!”
駱慧慧很不情願地接過木盒,翻開看了眼,馬上推送回去:“幹嘛給我這種東西?”
高棟瞪她一眼,道:“你還記得裡面的東西嗎?”
駱慧慧做出一個難受的樣子:“我看到就反胃,想起這傢伙大學時的行徑,讓我覺得頭皮發麻。”
高棟咬牙道:“他都已經死了,你難道不知道嗎?”
駱慧慧撇撇嘴,道:“聽說了,這種人總算死了,我們都放鞭炮告慰親人呢。死人的東西拿給我做什麼?”
高棟面孔肌肉輕微抖動,冷聲道:“你怎麼會說出這種話呢!”
駱慧慧似乎很是不屑:“那我應該怎麼說?兇手死了,我難道不應該高興?”
高棟壓低聲音道:“你難道對他所有的付出,都這麼不屑一顧?”
“付出?付出什麼了?”駱慧慧皺著眉,露出不滿,“領導,我實在不懂你話里的意思。”
高棟嘆了口氣,道:“好吧,我也理解你的顧慮,這樣吧,你把這東西留著,做個紀念,我也任務完成,走了。”
駱慧慧推託道:“領導,我實在不理解你留下這個給我做什麼,我能做什麼紀念?”
高棟心裡大怒,但考慮到一個女人,而且事情早已風平浪靜,自然不想再多生瓜葛,還是強忍怒火,湊近低聲道:“有些話過去了,真沒必要說出來。你想想你孩子吧,留著,以後看看也好吧。”
駱慧慧瞪著眼睛,生氣道:“領導,我真不知道你說這種話到底什麼意思了,又關我孩子什麼事?”
高棟再也受不了她的虛偽,脫口而出道:“你女兒身上畢竟流有他的血脈!”
“你在說什麼!”駱慧慧臉上怒火閃爍,隨即轉為一聲冷笑,“我想你肯定哪裡誤會了。李衛平追過我沒錯,可我從來沒拿正眼瞧過他。他是不是在監獄裡說了言語上沾我便宜的話?哼,如果這就讓你相信了,實在太不幸了!我是A型血,我女兒是B型血,難不成這麼巧,李衛平也是B或AB型血嗎?”
她似乎算定了李衛平不是B型血也不是AB型血,抱著勝利者的神情看著高棟。隨後她優雅地站起身,走到前台,掏出一張百元鈔票,說了句:“不用找了。”然後不急不慢地邁著步子離開了。
高棟整個人愣在了那裡,她是A型血,女兒是B型血,可是……可是……他記得很清楚,李衛平割脈自殺那回,明明……李衛平明明是O型血啊,那麼……那麼……那麼這孩子根本不是李衛平的,他徹底被這個女人利用了。
接著,他更是醒悟過來,他想起了當時案發後,法醫拿來的DNA鑑定記錄,第一頁就寫著王紅民,血型O,DNA吻合度99%!
這孩子!也不是王紅民的!
這……這是駱慧慧跟其他男人生的,她真的照王紅民的建議,去找了其他男人!最後……最後卻徹徹底底利用了李衛平。
李衛平做的一切事,全部是為了駱慧慧。
整個犯罪過程中,李衛平用了那段視頻,卻千方百計保護她,不露出駱慧慧是拍攝者的證據。在用麻醉藥的過程中,他刻意暴露的迷藥,卻留下了迷藥無法控制一車人的漏洞,他這麼做,也是為了掩蓋麻醉藥來源這個事實,根本目的還是保護駱慧慧。他在被抓前,做了最壞打算時,也教了駱慧慧如何串供,更教她直接以“畜生”稱呼自己。在他被抓後,用了早就做過最壞打算的一份假口供,替駱慧慧背負所有罪責。後來,他更是為了保護駱慧慧,而選擇割脈自殺,早點閉上嘴,讓專案組再也問不出更多情況。即便到了最後,高棟說了他父母他同事,所有這些他朝夕相處的人都無法打動李衛平,只有說到已經知道駱慧慧是視頻拍攝者,要審她時,他才總算交代。而且在交代整個過程中,始終還是護著駱慧慧。
他到死都沒有讓駱慧慧浮出水面,而是給了她一個婚姻的自由身以及豐厚的財產。
他為她付出了一切。
可是到頭來呢,那個孩子竟然不是他的!他徹徹底底被利用,他這麼聰明的一個人,設計這麼龐大複雜案件的一個人,卻絲毫沒看穿駱慧慧對他的利用!
甚至駱慧慧在他死後,都不願說半句他的好話,依舊以畜生相稱來撇清自己的干係,甚至……甚至那些李衛平視之最珍貴,最有意義的情書,她看都不想看,更不用提收藏。
即便高棟明顯地暗示,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嚴詞拒絕。
到李衛平死去,她都不肯提及和他的任何瓜葛!
有些人,你在他眼裡,你是他的全世界。可是,他在你眼裡,卻是可以輕鬆翻過的一頁臉譜。
李衛平為這個女人奉上了自由和財富,她呢……
高棟突然渾身打了個冷戰,失魂落魄地拿起桌上的盒子,站起時,差點摔了一跤,在服務員異樣的眼光中,獨自步履蹣跚地走出咖啡廳。
來到路邊,他再也控制不住,大口吐了起來,休息了很久,他才艱難地走到馬路對面,回到自己的車內。
他閉上了眼,心情久久難以平靜。
他想到了許多,想到自己第一次當警察上班的第一天;想到自己每一次奔走在命案現場的場景;想到他當上領導對人訓話;想到開會時面對上級的唯唯諾諾;想到這些年官場上的勾心鬥角;想到破案中的各種無奈;想到當上副廳長後即將迎來的爾虞我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