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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一閃,青煙裊裊升起,王浩憋紅臉咳嗽了幾聲,適應了菸草的氣味:“你上次問我的問題,還想知道答案嗎?”
宗銘給自己也點上一根煙,說:“我沒什麼可以和你交換的東西,你的案子性質太惡劣,搶槍殺人,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甚至你認不認之前那四樁殺人案,都沒差了。”
王浩搖了搖頭,道:“你不必和我交換什麼,從激發時空凝滯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想過要活下去。”
宗銘眉端一挑,王浩說:“是的,超級腦,如果你這麼定義它的話,我擁有這種能力。”他深深吸了口煙,道,“對我來說,人生已經是一場看不到盡頭的噩夢,活著和死了也沒有太大區別。曾經我以為一切都在變好,我爸老了,打不動我了,工作室接到了七位數的訂單,我也有了值得自己去愛的人……”
他看著指尖飄忽的青煙,頓了一下,搖頭:“原來至始至終世界都沒有變,我仍舊是那個運氣最壞的,被捉弄的對象。”
宗銘無聲地嘆了口氣,將菸灰缸推到他面前。王浩笨拙地彈了彈菸灰:“我不需要任何豁免,也不想博取你的同情,我只是想找個人把這一切都說出來……我一直想知道,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到底是正義還是邪惡,抑或只是被腦子裡的東西弄瘋了,變成了一個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怪物。”他近乎無助地看著宗銘,“也許講述的過程可以讓我找到答案。”
宗銘道:“你說吧。”
王浩開始他低沉的講述:“你的猜測是對的,我用‘超級腦’控制了那個瘋子,指使他殺了前三名受害者。”
和所有身體孱弱、性格內向的小孩子一樣,王浩從小就是校園凌霸的對象。這種情況在小學時代稍微好一點,畢竟當時他在石湖鎮,大家都比較同情他這個沒媽的孩子。當爺爺奶媽去世,王建將他接到西堰市念初中,真正的噩夢才開始降臨。
矮小、靦腆、外地人、家境窘迫……所有危險的關鍵詞幾乎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一開始只有一兩個孩子嘲笑他,後來整個年級的學生都以捉弄他為樂。
第一個受害人,就是其中的翹楚,當王浩第一次壓過他的成績成為年級數學第一,他糾集一幫死黨將王浩攔在放學路上,狠狠地收拾了一頓。
“叛逆期的男生可以是惡魔。”王浩將幾乎燒盡的菸蒂按熄在菸灰缸里,沉沉地說,“你可以發揮最大的想像力猜測他們對我所做的一切,我保證真相比那更糟糕……從那天開始我發現自己無法在公開場合正常說話了,即使上課發言也不行。我很害怕,但沒人在乎,我爸反而覺得這樣更好,我再也不會在挨打的時候求饒或者頂嘴了。”
他咳嗽了幾聲,宗銘拿了一瓶水給他,他打開喝了一口,繼續道:“後來情況越來越糟糕,上高一的時候,我開始變得連出去吃飯都感到害怕——因為不敢點菜。班主任發現了我的問題,通過青少年心理援助中心聯繫了一個醫生,給我做心理干預。一開始好像有點效果,我變得平靜了一點,偶爾可以和老師說一兩句話。但緊接著噩夢又來了,十六歲的時候,我發現我性向有問題。”
其實這個年代大眾對性向這種個人選擇已經非常寬容了,但顯然王建並不這麼認為。作為一個晚熟的,有心理障礙的孩子,王浩意識到自己變成了父親最為痛恨的那種人,心中的恐懼甚至超過當初發現母親自殺身亡。
更加不幸的是,他的初戀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人渣。
“我可能不是一個善於隱藏情緒的人,尤其是對暗戀的對象來說。”王浩說,“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發現這一點的,高三最後一次大賽前夕,他主動約我出去,對我表白,說他知道我喜歡他,同時也喜歡我。”
“我很害怕,我覺得這件事傳到我爸耳朵里他一定會打死我,但我同時又很快樂。”他從宗銘的煙盒裡拿了第二根煙,夾在指間,“我很少快樂,總覺得那是一種奢侈的情感。但那感覺太好了,我無法抵抗,於是我承認了自己的暗戀,並接受了他的表白。”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只能用狗血來形容。”他給自己點上煙,繼續說,“他在大賽前一天約我去他家,和我發生了關係,然後在我睡著以後把我反鎖在房間裡,想讓我錯過比賽。可惜我這個人對考試有一種天生的執著,即使從三樓跳下去的時候差點把腿摔斷,還是趕上了考試。”
“你真該看看他當時的表情,當我走進考場的時候他像是見了鬼。”他低沉地笑了,旋即斂起笑容,有點悲哀地說,“不過最終他還是成功了,我在考場上發燒到三十九度,沒能堅持答完所有的題,他得到了保送TOP2的資格……上次你問我是不是嫉妒他,不,我一點都不嫉妒,只是恨。我知道初戀總是會失敗的,但沒想到是以這種不堪的方式。”
他頓了一會兒,搖頭:“我必須殺了他,他讓我的初戀死得太難看了,用一個詞形容,叫做死無全屍。”
宗銘沉默地看他抽完一根煙,問:“那麼第四個人呢?”
王浩道:“你應該已經查到了吧?他是我的男朋友,開工作室之前我們就在一起了,那間公寓既是工房,也是我們的家。”
他取了第三根煙,但並沒有抽,只是夾在指間無意識地搓弄著:“我很愛他,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什麼能讓我覺得快樂,就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做什麼都好,玩也好,幹活也好,哪怕吵架也好,只要想到還有他,我就覺得人生是甜的。”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回憶那段短暫而美好的日子,慢慢地,憔悴的面孔浮上一絲絕望的悲慟:“是我殺了他。你上次說的沒錯,我已經控制不了我自己,遑論控制自己手裡的刀。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瘋子擁有了我部分的情緒,但他無法甄別這種情緒的真實性,只會忠實地執行它,用死亡來執行。
他將那支皺巴巴的煙架在菸灰缸上:“如果那天我沒有和他吵架,如果吵架之後我沒有見到瘋子,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吧……可是太晚了,他一夜未歸,我趕到養殖場的時候,已經太晚了。瘋子打了他一夜,把他丟在豬欄里,我見到他的時候,只來得及和他說最後一句話。”
“他對我說,‘別哭’。”
審訊室里陷入漫長的沉默,王浩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眼神冷冽地看著自己被拷在桌面上的雙手,仿佛那上面沾滿了某些讓他不寒而慄的東西,比如愛人的鮮血。
良久,“啪”一聲,宗銘打著了打火機:“他不知道你有這項能力,對嗎?他不知道自己遭受的一切和你相關。”
“是的。”
“那他是幸運的。”宗銘說,“到臨死,他都在愛你。”
王浩哽咽了一下,將臉埋在手心裡,喉嚨里發出氣息摩擦的嘶啞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