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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確實親眼見過。”伊登嘆了口氣,道,“讓我繼續把這個故事講完吧。”
1942年春,榮家二少爺回到廣州,多方打聽也沒找到兄長的下落,而廣州的局勢一天天吃緊,家裡老的老小的小,缺吃少喝隨時面臨喪命的風險。榮老太爺忍痛決定舉家遷走,萬一長子遭遇不幸,起碼要把他唯一的孩子保下來。
戰火中的家族分外悽慘,也分外團結,榮家二少支持父親帶著母親與大嫂去英國避難,但自己曾經答應過大哥要一起回家,現在榮靳之沒回來,他就不能走。
兄弟情深,榮老太爺拗不過自己的二兒子,只好同意他一個人留下等著大哥,自己帶領一家老小遠渡重洋去英國和三兒子以及女兒會和。
一行人在海上漂了數月,里盡千辛萬苦終於到達英國,誰知納粹的戰火已經燒到了那裡,英國的局勢也開始惡化,榮氏開辦的工廠和商行陸續倒閉,全家入不敷出。
再這麼下去,不等仗打完整個家族就敗落了,榮老太爺多方計劃,決定去當時相對穩定的美國發展。為了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他和老妻帶走了長媳和小孫子,把一對兒女留在英國,繼續尋找翻身的機會。
自此,整個榮家分成了三支,榮老太爺帶著榮靳之一脈在美國紮根,榮家三少和大小姐在英國從商,而榮家二少則留在國內,經歷了抗戰、內戰、十年浩劫,成了新中國的一份子。
此後的大半個世紀,這三支人馬各自發展,隨著局勢動盪、血緣稀釋而徹底失去了聯繫,留在美國的那一支更是改姓為“Reeves”,變成了標準的美國公民。
“所以,我們就是榮靳之一脈的後人,你的曾祖父就是當年榮家大少的獨生子。”伊登說,“關於家族舊事我原本知道的並不多,你曾祖父記事的時候二戰已經結束了,他也只是在榮老太爺口中聽說過一些片段,轉述給我的更是少之又少。”
頓了一下,他的眼神變得凝重,輕聲說:“我真正了解這些事,知道我們榮家承受的這些苦難與仇恨,是在和你母親結婚以後。”
伊登在高中時代便認識了李維斯的母親李珍,因為相近的血統,相似的性格,兩個人很快便互相產生了好感。考上同一所大學以後,他們更是立刻墜入愛河,如膠似漆地粘在了一起。
頻繁的約會導致的最直接的後果,就是李珍懷孕了。彼時伊登不過二十一歲,剛剛考上商學院的研究生。
Reeves家和李家都保持著一定的中國傳統,既然有了孩子,兩個人又如此相愛,雙方家長順理成章地為他們舉辦了婚禮。蜜月過後,這對新婚小夫妻從學生宿舍搬了出來,租了一個小公寓建立小家,伊登的父親便將兒子從小到大的書籍玩具統統打包給他寄了過去。
說到這裡伊登忽然打住了,低眉斂目,似乎陷在了某種深刻的回憶里。
宗銘等了片刻,打開一罐咖啡遞過去。伊登仿佛被他驚醒了了,抬眼說了一聲“謝謝”,繼續道:“我在收拾父親寄給我的東西時,發現了一個小木箱。箱子裡裝著一捆用油紙包裹的手札,我怕是什麼重要文件,便打電話問父親要不要寄回去,結果他說那是爺爺生前留給我的,指明要讓我繼承,所以這些年家裡其他人從來都沒有打開過,包括他自己在內。”
李維斯心中一動,腦海中依稀閃過一些模糊的畫面。
伊登呷了一口咖啡,沙啞地說:“那是榮靳之的日記,確切地說,是他和一個叫於驊的記者共同撰寫的《南石頭集中營札記》。”
1942年初,榮靳之乘坐一種船頭畫著紅色圓圈,俗稱“大眼雞”的三軛帆船從水路去往廣州,上岸之前被駐守廣州的日軍以“檢疫”為名扣押在了珠江邊的南石頭懲戒所。
和他一起被扣下的,還有一名年輕的記者——於驊。
於驊也是廣州人,中學畢業後在香港《申報》工作,這次是想回老家探親才傻乎乎上了日軍的賊船。他隨身帶著相機,一路走一路拍,將“大眼雞船”從香港出發以後沿路發生的一切都用照片記錄了下來。而榮靳之有寫日記的習慣,在船上閒來無事,寫了許多沿途見聞以及自己的回憶。
兩人一個愛拍一個愛寫,惺惺相惜,逐漸變成了好朋友。
進入南石頭懲戒所以後,他們被分在同一個監房裡,更是共同見證和記載了“波字第8604部 隊”對返鄉難民做下的不見天日的暴行。
也正是在那裡,榮靳之遇到了他曾經的學生——伊藤光。
伊藤光當時受極端軍國主義思想的薰陶,變得完全不可理喻,先是試圖說服榮靳之為波字第8604部 隊服務,遭到拒絕以後又威脅他要曝光他共產黨的身份,把他送到東北受審。
榮靳之始終沒有屈服,甚至沒有絕望,他在被關進集中營以後就意識到這些難民可能都出不去了,日軍恐怕從始至終就沒打算送他們回廣州,之所以用“遣返”的名義把他們從香港趕出來,不過是為了緩解港島的生存壓力,順便給波字第8604部 隊提供大量的實驗活體而已。
一想到望眼欲穿的家人,襁褓之中的兒子,他的心就像刀割一樣難受。他想設法帶著難民逃出去,但這裡駐紮著大批日軍,守衛極為森嚴,連和外界聯繫的機會都沒有,遑論逃走。
他唯一的希望,只有伊藤光。
他熟悉這個年輕的醫學生,在醫學部的時候他們經常一起喝酒,他相信這個曾經發誓治病救人的年輕人並未徹底泯滅人性,只要設法將之從極端軍國主義思想當中喚醒,就能幫難民們逃離南石頭集中營。
“他成功了?”李維斯想起伊藤健太的講述,伊藤光最後因為難民逃亡而被遣返回本土受審,差點死於非命……
難道是榮靳之說服了他?
“算是成功了吧。”伊登苦笑了一下,說,“他用自己的死說服了伊藤光——當親手把他的大腦從顱腔中取出來的時候,伊藤光頓悟了,向上級隱藏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幫難民傳遞信息給廣州民眾,並間接幫助了他們的大逃亡。”
“雖然絕大多數難民最終都被殺害,活下來的也因為各種傳染病而死亡,但榮靳之畢竟還是成功了。他讓南石頭的秘密大白於天下,讓僅剩的幾千名難民回到了親人的身邊。他也讓伊藤光找到了人性的救贖,徹底背叛了心中曾經堅如鐵石的軍國主義思想。”
“只是,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第200章 S7 E18.煢煢路
那是一個最黑暗的年代, 也是一個最光輝的年代。
在那個年代裡, 卑鄙者肆無忌憚地顯露出了他們的卑鄙,偉大者也毫不畏懼地展現出了他們的偉大。
伊藤光在重遇榮靳之以前,從未懷疑過自己神聖的信仰, 從未質疑過天皇的英明。那些愚弱的中國人在他眼中就像家畜一樣卑微,像蛆蟲一樣骯髒,他從未把他們當做和自己一樣平等的存在, 從不覺得那些死在手術台上的生物也配稱之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