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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公見狀,急忙起身,道:“大人且好生歇息,蘇某告退。”徐君猷亦不答話,那廂劉水引蘇公出了內室,經廳堂,依曲廊至府門。出門之際,蘇公忽問道:“不知府上請的哪位名醫?”那劉水一愣,淡然道:“蘇大人好自為之。”遂令門吏合上府門。蘇仁恨恨罵道:“狗仗人勢。”蘇公淡然一笑,亦不言語,往東城門而去。不時,卻見自黃州府衙出來兩人,遠遠尾隨蘇公主僕。出了東城門,那二人方才折回。
又行了一里來地,蘇仁依然憤憤不平,蘇公停下腳步,回頭張望一番,蘇仁詫異,問道:“老爺看甚麼?”蘇公淡然笑道:“徐君猷差了兩條尾巴跟隨我等,想必此刻已回去稟報去了。”蘇仁一驚,惋惜道:“跟隨我等?我好生大意,竟沒有發覺。適才那徐君猷側房中分明埋伏了刀斧手,令我好生緊張。”蘇公淡然一笑,道:“徐君猷倒也還算客氣,未曾對你我下毒手。但他話外之意分明是警告於我,休要招惹是非,讓我遠離塵埃,悠然自得。”蘇仁思忖道:“他乃堂堂知府大人,便有陰謀,老爺又怎生奈何?”蘇公幽然嘆息道:“我本貶謫罪人,寄人籬下,確是無可奈何。”
蘇仁環顧四下,青山綠水,農田間農夫高歌耕作,不由長嘆一聲,道:“自來黃州,吃住不定,半飢半寒,燒山除草,翻懇種苗,施肥澆水,豐收痛飲,凡此等等,乃是老爺數十年來最愜意之時,無案牘之勞累,無朝廷之紛爭。悠然自得,其樂融融。老爺又何必再去理會官場那些陰謀勾當?”
蘇公嘆息道:“《詩?;大雅?;烝民》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古人所言,不無道理。只是……只是……”蘇仁見蘇公吱唔不言,追問道:“只是甚麼?”蘇公臉色忽變,呆若木雕。蘇仁環視四下,道上偶爾三五行人,並無異樣,忙低聲呼喚道:“老爺,老爺。”蘇公猛然驚醒,回過神來,連聲道:“我錯了,我錯了。” 蘇仁詫異不解,問道:“老爺甚麼錯了?”蘇公道:“我誤解徐大人了。”蘇仁一愣,疑惑道:“誤解徐大人?”
蘇公面有喜色,道:“徐大人非是卑鄙小人,徐君猷還是以前那徐君猷。”蘇仁奇怪道:“這其中究竟怎生回事?那殺手莫非不是受他派遣?適才那跟蹤之人莫非不是他指使?”蘇公表情嚴峻,幽然道:“我等被表象迷惑也。”蘇仁如墜雲霧,茫然問道:“甚麼表象?”蘇公皺起眉頭,道:“其實徐大人早已暗示我矣。”蘇仁詫異道:“暗示甚麼?”
蘇公道:“徐大人得力心腹乃是徐溜,如同你一般忠心,不離左右,今日為何不見徐溜?”蘇仁思忖道:“或是徐溜另有他事,暫未在徐大人身旁?”蘇公點點頭,道:“或如你言。再者,徐大人與我言語時,先前言‘今蘇兄種菜植麻,遠離塵埃,悠然自得,何其逍遙。人生如此,復夫何求’,而後卻又言我‘他日定然回擢’,前後之言分明矛盾。”蘇仁思忖道:“前者言你現狀,附和奉承;而後一想,老爺日後或被朝廷起用,予以希望,其言語便留有餘地,左右逢原,此不過是官場之人狡詐之言。”
蘇公淡然一笑,道:“如人死輒為鬼,則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徐大人矛盾之言,便是令我疑心。而後他便言出韓愈《師說》語句來,因我心中先有成見,故未加留意,適才猛然醒悟。”蘇仁奇道:“甚麼語句?醒悟甚麼?”
蘇公道:“他道出韓愈《師說》一段: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中有求,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我未留意,在場之人益發不甚清楚,原來他篡改了其中一句。原文應是: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也,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蘇仁細細琢磨,詫異道:“他改‘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也’為‘授中有求’?”
蘇公連連點頭,道:“正是如此。想那徐君猷飽讀詩書,此文斷然不會出錯,更何況諸多詩文中亦無‘授中有求’一句,這一句分明是言與我聽,暗示於我。”蘇仁似有所悟,道:“他知道老爺必然能聽出此一錯句,而在場左右卻不知情,只當是原文。”蘇公點頭道:“而此四字卻是他精心構思而成。”蘇仁好奇道:“此四字暗示甚麼?”
蘇公道:“此四字分明是一條謎語,授中有求,即將‘求’字插入‘授’字中間,便成了兩個字:捄受!”蘇仁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手掌上比劃著名,奇道:“救受?此又是何意?”(筆者註:捄,是救的古用字)
蘇公回頭望著黃州城,眯起雙眼,道:“徐君猷,名大受,此‘受’便是指他,他分明暗示要我救他!”蘇仁驚詫不已,道:“莫非他被左右監控了?”蘇公點點頭,道:“徐君猷唯一心腹徐溜不見了,換成了妾弟劉水,此外還有其餘幫凶,譬如那側房中的刀斧手。他等挾持徐君猷,令其裝病勸退我,言辭隱晦,暗示我罷手,休要多管閒事。如此,又令我誤以為徐君猷與他等同謀。”蘇仁恍然大悟,嘆道:“若換了旁人,斷然難以悟出其中玄機,徐大人此番用心,定然是等著老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