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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又行得半個時辰,遠遠見得大道旁有一酒家,挑著一面旗幌,其上有一斗大“酒”字。眾人翻身下馬,早有店小二出來相迎,高聲吆喝。蘇仁道:“可有三四間客房?”小二道:“小店有七八間空房,尚無客人住宿,只任客爺挑選。”店主聞聲,趕將出來,滿面堆笑,道:“幾位客爺,且裡面坐。”令小二將馬匹牽入後院,餵些草料。嚴微入得酒家,把眼來望,只四五張桌,卻無一人,惟見依牆疊著十餘壇酒,不由大喜,取過一壇酒來,開得泥封,斟滿三碗,自飲起來。蘇公、東方清琪自去洗塵。店主引蘇仁前去看房,這鄉野小店,客房雖是簡陋,倒也乾淨整潔。
蘇仁回得前堂,蘇公、嚴微、東方清琪正圍桌而坐,言語甚麼。蘇仁依下首坐了,道:“不知嚴爺已喝得幾碗?”嚴微笑道:“已四碗入腹矣。此酒香醇,蘇爺且飲一碗。”蘇仁細品一口,果然香醇無比,端的是難得美酒。不多時,店小二上得菜來,四人喝酒吃肉,言及湖州民間風情習俗,嚴微娓娓道來。那店主坐在一旁,聽得興趣,不免也插些話語。
正言語間,忽聞得店外大道遠處有馬蹄之聲,不多時,只見兩匹馬近得酒店前立住,馬上人翻身下馬,店小二急忙迎出店外,當先一人道:“小二哥,可有歇腳處否?”小二連聲道有。那人只道欲住宿一晚,又道:“借問小二哥,此離芭蕉莊尚有多遠?”小二笑道:“客爺,此已是芭蕉莊矣。”那人聞得,甚是詫異,環視四下,疑道:“小二哥莫非欺我不成?怎的不見人家?”小二道:“此是芭蕉莊頭,依道前行二里,穿一片桑林,便是了。”那人大悟,道:“原來如此。”那廂蘇公聽得分明,心道:“原來此處喚作芭蕉莊,卻不知可有芭蕉否?”那二人入得店來,但見當先一人,約莫三十開外,白白淨淨,滿面書生氣,舉手投足頗為得體。其後一人,約莫四十歲,面容乾瘦焦黃,賊眉鼠眼,形態甚是猥瑣,胸前縛一青布包袱,見著蘇公四人,滿面狐疑,好似見著剪徑賊人一般。那白面書生逕自坐下,吩咐小二弄些飯菜充飢。小二道:“客爺可要美酒?”那黃臉漢子聞得,喜出望外,正待開口,卻見那白面書生冷笑一聲,那黃臉漢子頓時止口,甚是沮喪。二人吃些飯菜,便自隨小二進房歇息去了。
蘇公與店主言語間,知曉店主姓向,名韶,德清人氏,自小隨父釀造谷酒,後與渾家在此開店,又雇了二名夥計,因大道前後數十里不曾有第二家酒店客棧,故而往來客商多在此歇足,每日不免有些生意。那向韶問道:“客爺似是蜀中人。”蘇公笑道:“向掌柜怎生知曉?”向韶笑道:“往來商賈多有蜀客,方才聽客爺言語,其中有幾分蜀音,故此省得。”蘇公笑道:“向掌柜見多識廣,在下確是蜀客。” 蘇公問及德清民生民情,向韶笑道:“我德清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百姓安土樂業,人和家興,兀自快樂。”蘇公笑道:“如此言來,這德清縣令必是為民造福之官。”向韶連聲道:“正是正是。非我誇口大言,我大宋天下諸多州府,無有及我湖州者。湖州諸縣,又無有及我德清者。”蘇公不解,道:“向掌柜此言何意?” 向韶道:“但凡一州一府之好歹,非在其民,而在其官吏。這天底下無有良民刁民,只有清官污吏。若逢得清官廉吏,則刁民成良民,若逢得貪官污吏,則良民成刁民。”蘇公聞聽,驚訝不已,不免嘆息:朝中官員甚多,言論所思竟多不及一山野鄉民。
向韶道:“我德清乃湖州府所轄,湖州府前任知府張大人、現任知府蘇大人,皆是當世名士、少有清官,一心為民,多有善政,百姓無不敬仰。我德清縣令東方雨大人亦是難得好官,自上任來,興農助商,安富恤貧,大辦私塾,清正廉潔,愛民如子,百姓無不交口稱讚。此皆我百姓之福。客爺以為如何?”蘇公笑道:“我聞那東方雨為人孤傲,狂妄自大,若言他是難得好官,恐非……”向韶聞聽,面有不悅,急忙道:“客爺所言差也。但凡好官清官,必不合時宜,不阿諛奉承、不趨炎附勢,正所謂德高則謗興。那奸佞小人往往惡語中傷、暗中詆毀。客爺同鄉蘇軾大學士便是這般,不肯與朝中那干小人為伍,便遭同僚嫉恨,被貶謫來我湖州,只道他恃才傲物、自以為是。”蘇公淡然一笑,道:“那蘇軾確有幾分自以為是。”向韶正欲反駁,忽又止口。
蘇公自來湖州,與德清縣令東方雨見過數面。初見東方雨,見其約莫三十一二,氣宇不凡,言少語寡,似甚為誠懇。再見其面,卻覺其貌似忠厚,而實則隱含狡詐,與尋常官吏大不一般。其後又見數面,蘇公愈加疑心,此人城府頗深,難以捉摸。今酒家掌柜言及,蘇公不由言語挑撥,不想向韶竟道他是“難得好官”,心中暗自冷笑。又道:“我南來北往多年,見過幾多知府縣令,如向掌柜所言東方縣令這般人物者,甚是少有。”向韶笑道:“客爺說的是。這東方大人初來德清任上,案無留牘。一日郊遊,忽有田間一牛發狂,徑直往一孩童奔將過來,那孩童唬得半死,竟不能動。眾人皆驚。那東方大人眼急身快,沖將過去,將那孩童救下。好生兇險。若遲一步,那孩童必被那牛挑死。”嚴微聞聽,道:“此事確有所耳聞。”向韶道:“可惜眾鄉農不識縣令大人,只當他是救命恩人。那東方大人恐被認出,竟匆匆而逃。”蘇公木然不語。那向韶又道:“還有一事傳遍德清。”蘇仁問道:“甚事?說來一聽。”向韶道:“又一日,東方大人巡視街巷,行至一街,不想臨街樓閣上一莽撞漢子傾下一盆洗腳水來,不偏不倚,正淋著東方大人一頭。隨行官吏衙役皆怒,正欲將那廝拿來問罪。不想東方大人甚是平靜,抬頭望那樓閣上,笑道:‘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竟不追究那廝。”蘇仁、嚴微連聲驚嘆,蘇公亦不免驚訝。那向韶說得興起,又嘮叨些鄉間逸聞趣事,蘇公、蘇仁聽得頗有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