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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道:“這周玉兒夫家喚作錢貴,這錢貴現在何處?”錢孝先生道:“大人有所不知,這錢貴曾本也是讀書人,說來還是老夫門生,後因其父亡故,餘下一母,加之鄉試未中,便棄學從了商,目今在湖州城中做些胭脂花粉生意,尚不知曉此事。老夫已喚地保進城通告錢貴去了。”蘇軾環顧四下,不見有傷悲之人,疑道:“ 怎的不見周玉兒婆婆?”錢孝先生尋望眾人,亦奇道:“老夫早已叫人前去通告,卻不知錢母為何遲遲未到?”蘇軾默然思忖,道:“想必官府差人不久將至,現場當由他等查察。我等不宜插手。”遂吩咐錢孝令人守侯差人,萬不可壞了現場。
蘇軾離了現場。蘇仁緊跟其後,問及是否去白馬湖。蘇軾搖頭道:“我意返回街坊,去周玉兒家查問一二。”蘇仁不解,道:“老爺方才已申明,此案不宜插手,為何又要前往查訪?”蘇軾輕捻鬍鬚,道:“適才鄉人眾多,其中難免混有耳目。我那言語不過誑其耳。我食朝廷俸祿,身任湖州知府,今湖州百姓之事,焉有不睬之理?”蘇仁道:“老爺說得是。不過,此事自有公差捕快來辦理,老爺尚未上任坐堂,恐怕……”蘇軾打斷蘇仁言語道:“公差自辦公差之案,我不與干涉,又有何妨?不過,此案蹊蹺之處頗多,恐非尋常命案。”蘇仁忙問其故。蘇軾道:“你且抬足看來。”蘇仁不解,抬足探望,鞋邊沿沾滿淤泥,乃方才行走於泥濘山道緣故,此外並無怪異之處。蘇軾抬起足來,蘇仁俯身細看,亦無疑點。蘇軾手指鞋底,道:“我等鞋上盡沾黃泥,只因那山間小道有幾處積水未乾,淤泥滿坑,路人雖繞邊而過,仍難免沾污。而那周玉兒鞋足乾淨無污,你道是何緣故?”蘇仁奇道:“為何?”
蘇軾道:“只因周玉兒並非死在山間路旁,而是另有他處。”蘇仁驚訝不已,道:“依老爺之見,那兇犯竟是在他處殺害周玉兒,而後利用夜色負屍至此,意圖誤人視線?”蘇軾道:“正是,那兇犯將屍首扛在肩背,故屍首鞋履乾淨。那兇犯想必是一個身強力壯之人,且熟悉地理。”蘇仁道:“如此說來,此案並非複雜繁瑣。”蘇軾道:“何以見得?”蘇仁道:“我竊以為,這兇犯必是周玉兒熟識之人,二人之間或有仇狠、怨隙、糾葛,此為其一。其二,死者手中有一荷包,臨死之人為何緊握此物,必有關聯。想必是那周玉兒被害前曾全力掙扎,無意中抓奪下兇犯身上物什,亦未可知。”蘇軾道:“依你之言,只需找到此荷包主人,便知真兇何人了?”蘇仁道:“正是。不過那兇犯亦可在山旁殺了周玉兒,而後換其鞋履、褲裙,如此亦無泥垢。”蘇軾不覺一愣,笑道:“有理有理。不曾想你竟有這般才幹,待到府衙,令你做個三班捕頭,豈非湖州百姓幸甚,湖州捕快幸甚。”
談論間,主僕二人入得街巷,卻見鄉人奔走來往相告,街頭門前,爺婆友鄰,張王李趙,三五成堆,你言我語,猜測事由,眾說紛紜,有好事暗笑者,亦有唾津不恥者。蘇仁就前向一老翁詢問周玉兒家之所在。老翁臉色微變,上下打量蘇軾二人,面有不屑之情。旁邊一書生模樣人物冷笑不止。又有過路一年輕小販駐足聆聽,他識得蘇軾正是錢老先生稱作大人者,便請求頭前引路。
蘇軾二人,隨同小販,繞過幾戶人家,來到一村舍前,小販指點此即錢貴家宅。蘇軾謝過小販,但見竹籬瓦舍,柴扉半掩,雞鳴狗吠,舍前有一池塘,浮萍點點,岸旁三四株垂楊柳樹,楊柳條下鴨鵝鳧游,樹下涼曬一桿衣服。蘇仁呼喚再三,方有一老婦人拄杖走出。那老婦人兩鬢斑白,銀絲縷縷,面容平淡,詢問蘇仁來因。蘇仁一愣,這老婦人怎是周玉兒婆婆?莫非是那小販矇騙不成?或是這老婦人絲毫不知兒媳亡故?或是錢孝所喚之人未曾將話語傳與老婦聽?否則,這老婦人何以如此平淡安寧?
蘇軾見老婦人滿面辛勞之色,似是家務繁忙所致。蘇仁上前打聽,此確是錢貴之家,老婦人正是錢貴之母、周玉兒之婆婆。老婦人道:“不知這位員外光臨寒舍有何貴幹?莫非是找我兒錢貴?”蘇軾作揖道:“非也。特為周玉兒而來。”老婦人臉色頓變,慍怒道:“你等知書達理,飽讀聖賢之書,竟做如此有辱斯文之事?”蘇軾辯道:“老婆婆錯怪了。老婆婆可知兒媳現在何處?”老婦人怒道:“哼!這賤人現在何處,與老身何干?”蘇仁爭道:“莫非婆婆不曾知曉,他已死了?”老婦人冷眼笑道:“他死與不死,又與老身何干?與你等何干?”蘇仁道:“老婆婆何出此言?他乃你家中人,你的兒媳。”老婦人怒道:“此等賤人在我錢家,敗壞我錢家名聲,有辱我錢家列祖列宗,實我錢家奇恥。”老婦人咬牙切齒,手中木杖戳地,嘭嘭作響。蘇軾料想這周玉兒平日行為放蕩,故而招致老人如此痛恨。
蘇軾道:“常言道,人死萬事休。周玉兒既已死,往事煙消雲散,何必如此耿耿於懷?老婆婆且息盛怒,以免傷得心肝。老婆婆,在下前來只因有一事不明。”老婦人道:“這位員外,請屋內言語。”引得二人進了屋來,移座沏茶,老婦人道:“員外有話請說。”蘇軾道:“聞聽鄉人閒言,那周玉兒似行為不檢。老婆婆為何不早將其休出家門,而留之以受其辱?”老婦人聞言,嗟嘆不已,老淚長流,嗚咽道:“員外有所不知。這婦人生性潑辣,十分利害。悔不該當初信那牙婆之言,以為是賢淑之輩。唉,也是合當如此,我那不爭氣的貴兒,見得這女人,竟如蒼蠅見了腥血般,那裡還捨得下?過門之時,尚還無事。一年半載後,竟露出本來面目,家中粗細,一概不問,貪吃好睡,說寒道苦,咆哮尊長,叱罵丈夫。昨年,我兒自去湖州城做些胭脂花粉勾當,一旬半月難歸一次。這婦人竟益發不象樣了,整日塗脂抹粉,著意梳妝,與後生潑皮調笑,暗中出入。老身言語點撥,苦心規勸,反遭惡罵。街坊鄰里早已流言蜚語,待我兒回來,老身將情形一一告之。我兒問他個究竟,卻不料那女人哭哭啼啼,反怪罪老身,只言老身日日責怪於他,不敬家長,兩道三科,無端生事,不曾有出,欲斷錢家之煙火,如此等等。我兒竟似服了迷魂湯水,深信不疑,反勸說老身。因我兒庇護於他,他益發肆意妄為。我錢家祖宗先列名聲盡毀於他手。在老身眼中,這淫賤女人早已不是我錢家之人,他是死是生與我錢家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