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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公道:“適才禪院外有一人慾見胡大人,胡大人可知此人是誰?”胡天南如墜迷霧,搖頭道:“卑職不曾見著此人,不知何人?”蘇公道:“此人自稱聽雨居士。”胡天南一愣,作思索狀,道:“聽雨居士?卻不知是何方人士?”蘇公淡然一笑,道:“胡大人好生健忘,竟憶不起此人來。”胡天南惶恐道:“卑職確不曾記起此人。”蘇公道:“胡大人可知殺汝者何人?”胡天南茫然道:“不知是何方賊人?”蘇公笑道:“此人姓文,單名一個思字。”胡天南驚詫不已,道:“大人怎知?”蘇公道:“傳聞此人與胡大人素來要好,不知是否?”胡天南遲疑道:“確有私交,不過……”蘇公道:“不過甚麼?”胡天南怎肯相信,道:“文思乃仁義之士,斷然不會做出此種事端來。”蘇公冷笑一聲,道:“他欲殺你,只因你不甚仁義。”胡天南詫異不已,道:“何出此言?”蘇公冷笑一聲,呵斥道:“可惜可惜,胡大人兀自不知悔悟!汝身為安吉知縣,堂堂朝廷命官,竟串通旁門邪道,同惡相求、巧取豪奪、擄淫民婦、草菅人命,竟不知世間尚有天理王法!”胡天南唬得半死,翻滾下床,伏倒在地,道:“大人饒命。”蘇公長嘆一聲,默然無語。
蘇公令衙役攙扶胡天南復上床榻,胡天南遂一一招認。原來,胡天南自上任安吉,一日游雲亘寺,識得智弘和尚,言談甚是投機。智弘者,佛口蛇心,假佛法之名創立福壽門,令人散布傳言,只道是無量壽佛轉世,又令弟子暗設騙局,做些神仙巫事,迷惑四方百姓,只當是在世活佛;又物色得力門徒,極力宣揚,廣收徒孫,大肆騙取財物。其勢漸大,益發放肆,但凡異己,必遭其害,如余濟生、韓城菊、程江平、雲氣等郎中,以醫為本,不肯同流合污,皆遭陷害,又枉死病人數名,以致百姓益發信神不信醫。胡天南暗令同黨文思物色美貌女子,秘送至雲亘寺,供智弘等淫樂。所得之利,由胡天南分配。
蘇公道:“那文思本是胡天南同黨,因得利甚微,頗為不滿,早有異心,暗中勾結蔣虎、陳節、崔風虎等人,欲奪智弘藏寶,苦於不知財寶藏於何處,便力邀智弘得意門徒無塵入伙,不想那無塵竟然不從,被崔風虎所殺。那崔風虎潛入密室之中,要挾不成,殺了智弘。”胡天南嘆道:“故而他又來尋慧悟與卑職,逼問寶物情形。”蘇公道:“那崔風虎本是心狠手辣之亡命徒,即便同黨同夥,但有差池,便殺之滅口,蔣虎、陳節皆死於其手。”嚴微心中暗笑:那日在思善堂,蔣虎被殺,遺言“虎” 字;峰頂上見胡天南舉手異樣,只當是其手有傷,杯弓蛇影;待到陳節被殺,又遺言“胡”字,誤當是“胡天南”,卻不想另有一個“虎爺”!這“虎”、“胡“二字弄得好生糊塗。
胡天南神色黯然,嘆道:“卑職狼貪鼠竊、利慾薰心,忘卻聖賢教誨,以至做得這般錯事,追悔莫及矣。今積累金銀珠寶十餘箱,卑職欲將一半散發貧苦百姓,餘下獻與大人,唯望大人准許卑職返鄉歸隱山林。”蘇公嘆息一聲,道:“若如此,蘇某有何臉面見湖州千萬百姓!”胡天南面如死灰,道:“天下官吏無不爭名奪利、招權納賄,獨大人澡身浴德,違時絕俗?”蘇公淡然一笑,道:“功名利祿,不過過眼煙雲,人生百年,復夫何求?”言罷,令嚴微取出一捲軸,道:“你等為奪此卷,數人喪命?即便占為己有,又將如何?且觀諸多藏印,今朝你手明朝他,百年之後又何家?” 遂令嚴微持軸頭,舒展全卷,但見其上云: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胡天南驚道:“《蘭亭集序》!此軸怎生在大人手中?”蘇公道:“智弘把玩無厭,胡大人垂涎三尺,崔風虎志在必得,皆為此卷也。只可惜那崔風虎等盜得此卷,卻不識寶,復入寺尋寶,可笑之至。”胡天南嘆道:“王右軍此字,古法一變。其雄秀之氣,出於自然,故眾家以為行書第一,乃希世之作也。可惜與胡某隻一日之緣……”蘇公淡然一笑,道:“此字骨氣深穩,體兼眾妙,精能之至,返造疏淡,果希世之作也。不過蘇某竊以為此卷似非王右軍手書。” 嚴微不免驚詫,俯身細看,果不見有王羲之款識。胡天南奇道:“卻不知何人筆法如此精妙,仿摹王右軍竟至亂真地步?”蘇公淡然一笑,令嚴微收了字軸,道:“ 此卷乃是出自一僧人之手。”胡天南奇道:“卻不知是哪位高僧?” 蘇公道:“言來卻是王右軍之後人,俗姓王,書法造詣非同凡響,喚作智永禪師者。智永大師曾在永福寺登樓三十年而不下,書下真草《千字文》八百本,其所用之禿筆埋如冢狀。大家虞世南曾言:智永禪師一字值五萬。”嚴微、胡天南等聞聽,皆驚訝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