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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韶又道:“我德清乃是湖州府所轄,湖州府前任知州張大人、現任知州蘇大人,皆是當世名士、少有的清官,一心為民,多有善政,百姓無不敬仰。我德清縣令東方雨大人亦是難得的好官,自上任來,興農助商,安富恤貧,大辦私塾,清正廉潔,愛民如子,百姓無不交口稱讚。此皆我黎民百姓之福。客爺以為如何?”蘇公笑道:“我聞那東方雨為人孤傲,狂妄自大,若言他是難得好官,恐非……”向韶聞聽,面有不悅,急忙道:“客爺所言差也。但凡好官清官,必不合時宜,不阿諛奉承、不趨炎附勢,正所謂德高則謗興。那奸佞小人往往惡語中傷、暗中詆毀。客爺的同鄉蘇軾大學士便是這般,他不肯與朝中那干小人佞臣為伍,便遭同僚嫉恨,被貶謫來我湖州,只道他恃才傲物、自以為是。”蘇公淡然一笑,道:“那蘇軾確有幾分自以為是。”向韶正欲反駁,忽又止口。
蘇公自來湖州,與德清縣令東方雨見過數面。初見東方雨,見其約莫三十一二歲,氣宇不凡,言少語寡,似甚為誠懇。再見其面,卻覺其貌似忠厚,而實則隱含狡詐,與尋常官吏大不一般。其後又見數面,蘇公愈加疑心,此人城府頗深,難以捉摸。今酒家掌柜言及,蘇公不由言語挑撥,不想向韶竟道他是“難得好官”,心中暗自冷笑。又道:“我南來北往多年,見過幾多知州縣令,如向掌柜所言東方縣令這般人物者,倒確實少有。”
向韶笑道:“客爺說的是。這東方大人初來德清任上,案無留牘。一日郊遊,忽有田間一頭水牛發狂,徑直往路旁的一個孩童奔將過來,那孩童早唬得半死,竟不能動。眾人都驚呆了。那東方大人恰巧路過,眼急身快,沖將過去,將那孩童一把拖過,躲過了狂牛。那情形好生兇險。若遲一步,那孩童必被那牛角挑死。”嚴微聞聽,點頭道:“此事我也有所耳聞。”
向韶惋惜道:“可惜眾鄉農不識得縣令大人,只當他是救命恩人。那東方大人恐被人認出,竟掩面匆匆而逃了。”蘇公木然不語。向韶又道:“還有一事傳遍了德清。”蘇仁追問道:“是甚事?掌柜快說來一聽。”向韶道:“又一日,東方大人引眾巡視街巷,行至一巷,不想那臨街樓閣上一個莽撞漢子傾下一盆洗腳水來,不偏不倚,正淋著東方大人一頭。隨行的官吏衙役都怒了,正欲將那廝拿來問罪。不想東方大人甚是平靜,抬頭望那樓閣上,淡然一笑,卻吟了一句詩,道:‘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竟不追究那廝。”蘇仁、嚴微連聲驚嘆,蘇公也驚訝不已。那向韶說得興起,又嘮叨些鄉間逸聞趣事,蘇公、蘇仁聽得頗有興致。
☆、第一章 客棧命案(3)
約莫戍亥時分,向韶估摸諸位客爺有了倦意,方才住口,令小二引蘇公等各自入房歇息。那嚴微、東方清琪各睡一間,蘇公、蘇仁同睡一間。嚴微早有醉意,入房倒頭便睡。那東方清琪雖未飲酒,卻因路途勞頓,故早早睡了。惟有蘇公,有常年夜讀習慣,每每要到子時方休。此時刻,他毫無倦色,開始翻閱在杭州買的一卷書。蘇仁躺在床頭,卻無睡意,道:“方才聽了那向掌柜一番言語,不想這德清縣令竟如此寬容大度。”蘇公似有所思,茫然道:“莫非我走眼錯看他了。但凡為官者,有這般陂湖稟量者,我大宋上下甚是少見。”蘇仁道:“民間百姓如是言,想必非虛。”蘇公幽然嘆道:“但願如此。”
蘇仁忽又想起一事,低聲道:“老爺可曾留意?那後我等來住店的一白一黃二人行跡、神色頗為可疑。”蘇公瞥了蘇仁一眼,笑道:“何以見得?”蘇仁道:“那黃臉漢子獐頭鼠目,不時偷窺我等,眼神詭秘,似非善輩。”蘇公笑道:“你觀他等是何來歷?”蘇仁思忖道:“似是賊人,他等見我等衣著舉止不凡,以為是那富豪商賈,故尾隨其後,巴頭探腦,暗中窺視,伺機下手劫財。”
蘇公搖搖頭,笑道:“我觀那人處處提防,甚是警惕,分明將我等認作賊人。”蘇仁詫異道:“我等怎似賊人?”蘇公道:“想必在他眼中,人人皆似賊。”蘇仁疑道:“老爺何出此言?”蘇公道:“想必他二人身負貴重物什,唯恐被人察覺,故處處提防,戒備之心無意間自他等行色舉止中顯露出來。”蘇仁道:“他二人只那黃臉漢子胸前有一包袱,除此別無其他。莫不是那包袱中有甚寶貝?”
蘇公放下書卷,思忖道:“自他二人言語推想,他等似是往投芭蕉莊。而店小二道那芭蕉莊便在前方二里地,他二人卻不急往,反在此住店歇腳。可見他二人往投芭蕉莊非為投親,亦非訪友。”蘇仁道:“我觀他二人衣著、舉止、言語,差異甚大,言語頗少,似非主僕、亦非兄弟。老爺以為,他二人是甚干係?”蘇公笑道:“我非神仙,怎生知曉?”蘇仁笑道:“老爺本善推斷,常人以為神仙。”
蘇公笑道:“凡萬事萬物,有現有隱,現隱相一,現中有隱,隱中有現。自其現而推其隱,察跡映物,即所謂以現占隱也。兵家依據此法,自有形推測無形。若是神仙,豈非未卜先知,還須甚麼推斷?”蘇仁道:“若那廝有意偽造假像,怎生斷定?譬如那孫臏減灶,龐涓見齊軍灶日益減少,便推斷齊軍軍心甚亂,士兵多逃亡。實則大繆。”蘇公淡然一笑,道:“此言道來如阪上走丸,做來卻難上加難。若有一絲差池,便差之毫厘,繆之千里。只是孫臏減灶一戰,頗多疑竇。那龐涓深知孫臏之才,治軍素來有方,齊軍怎會始入魏國便露敗跡?齊魏尚未交鋒,孫臏怎會如此愚蠢將己方軍情輕易暴露?若齊軍果真士兵大逃亡,孫臏當千方百計隱瞞此事,絕不可令敵方察覺出端倪來?”蘇仁思忖半晌,道:“此戰齊勝魏敗,乃是龐涓過於大意輕敵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