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頁
蘇公見得王敦,不覺一愣。原來,那王敦本是吉州廬陵的一個農家貧困書生,頗有才華,寒窗苦讀十餘載,於嘉佑年間中進士,因受王安石識拔,遂成荊公門徒。他與蘇公乃是同年進士,故有往來。那時刻,王敦雖骨瘦如柴,手無縛雞之力,卻胸懷凌雲壯志,一片忠心欲報效朝廷。不想十餘年後,王敦竟變得體態臃腫、大腹便便,滿面肥肉抖三抖,似笑而非笑,雙眼眯成一線,隱含一絲狡詐。蘇公驚嘆,笑道:“數載不見,王年兄竟成佛矣。”王敦聞聽一愣,細想方才醒悟,原來蘇公所言之佛乃是指彌勒佛,不由大笑道:“年兄一如往日,兀自滑稽,取笑敦了。敦整日無所事事、飽食終日,不覺間竟成這般模樣。”蘇公笑道:“如此甚好,夜間便可省卻一條被褥。”王敦哈哈大笑。
二人挽手入得府衙,賓主坐定,早有丫鬟端上香茗。王敦道:“年兄,你我自京城相識到如今,想來竟已有十餘年了。”蘇公嘆道:“世事如夢,恍惚之間,你我已過了而立之年。”王敦嘆息一聲,道:“每每思憶往事,感慨萬千。”二人言及往事,便有無窮話語,滔滔不絕。不覺間,到得午牌時分,王敦早令家人備好酒菜。又引夫人黃氏出來相見。蘇公急忙施禮,抬眼望去,那黃氏身著錦綢棉襖,卻有畏寒之意,富貴之態隱雜病相。蘇公暗中細細觀望了黃氏。不多時,黃氏起身告退回房。蘇公遂低聲問道:“嫂夫人莫非身染寒疾?”王敦點頭,嘆道:“正是。去年冬月,偶感風寒,不想日益趨重。後請得杭州名醫董濟世醫治,經數月調理,方才愈好七分,今尚有三分病疾在身。”蘇公欲言,忽又止住。
二人且飲且絮。正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那王敦與舊友故交重逢,興致甚高,不由多飲了些酒,言語益發多了。言及昔日同年、同僚,或步步高遷、或罷官離職、或貶謫僻鄉、或英年早逝,二人嘆息萬千。蘇公已有五分醉意,笑道:“詩曰:聚散有期雲北去,沉浮無計水東流。王兄醉矣。”王敦手持酒盞,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醉者非醉,非醉即醉。蘇兄,你道我醉否?”蘇公大笑,道:“道你醉,你便醉;道你非醉,你便非醉。”王敦笑道:“原來蘇兄早深諳其道。”蘇公笑道:“閒時無趣,卻與高僧禪師學得些禪語。”
王敦放下酒盞,搖頭嘆道:“言語雖如此,可惜蘇兄卻只是知之,而不善用之。”蘇公笑道:“望王兄點撥。”王敦嘆道:“蘇兄之才,勝敦百倍。本當居廟堂高位,為朝廷效力,卻屢遭謫遷,屈居江南一隅。何也?乃蘇兄不知醉與非醉之不同也。世人皆醉,獨汝未醉否?世人皆醉,你亦醉。世人非醉,你亦非醉。當醉則醉,當醒則醒。”
蘇公笑道:“王兄竟自這醉酒中悟出為官的玄機,可謂千古妙論。”王敦笑了,低聲道:“蘇兄之耿直,敦甚為欽佩,卻不敢苟同。自古忠臣,難得善終;自古奸臣,難得好死。惟有不忠不奸之臣,方可長久。正所謂天地萬物,不可極陽,亦不可極陰。惟陰陽相生,方得以生存。為官之道,盡在於此。在朝廷之中,既要與忠臣往來,又要交結佞臣;居官之職,不可過高,亦不可過卑;為民謀事,不可盡善,亦不可過惡。盡善易招嫉恨,過惡則招民怨。結交往來,既要與君子相交,又不可疏遠小人。若悟出其中道理,便可長遠久安也。”
☆、第二章 家賊難防(2)
蘇公聞聽,感嘆道:“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不想王兄竟得其精髓,八面玲瓏,實可喜可賀。”王敦面有悅色,不免有些得意道:“不瞞蘇兄,非敦不可入京為高官,乃敦不願也,何故?地方為官何其逍遙自在。敦記得蘇兄一闕《水調歌頭》,其中有云:高處不勝寒。可謂精闢至極。又道那張睢,清正廉明,頗有才幹,將那湖州治理得井井有條,緣何遭貶?事不可盡善也。其善名遠播,故招致眾多同僚官吏嫉妒,暗生惡語。若有失閃,便造謠誣衊,落井下石。又譬如你蘇兄,屢遭貶謫,非止與荊公政見不一,實是朝廷眾官嫉恨年兄雄才也。”
蘇公疑道:“何以見得?”王敦笑道:“今荊公已罷去丞相之職,蘇兄當有望返京。不過依敦之見,蘇兄未必返得回京城。即便得以返京,亦不長久。”蘇公笑而不語。言到荊公,王敦不免言及新法。言及新法,不免言及聖上。言語之中,不免偏頗。蘇公見他已有七八分醉意,恐言多必失,招致禍患,忙喚王府家人將其扶將下去。當夜,蘇公留在王府歇宿。
次日一早,王敦醒來,急急來見蘇公,問及酒醉時可有失言。蘇公笑道:“王兄借酒裝瘋,奚落子瞻,豈非失言?”王敦乾笑兩聲,惶惶道:“若有失言之處,還望蘇兄海涵。今日我等杭州官吏、鄉紳商賈設宴西子閣,為蘇兄接風洗塵。萬望蘇兄休要推辭。”蘇公笑道:“王兄如此盛情,子瞻怎可敗興。且先行謝過大人並杭州百姓。”
王敦猶豫片刻,笑道:“實不相瞞,此番請蘇兄來杭州,乃是敦有一事相求。”蘇公淡然一笑,道:“王兄有事,儘管道來。子瞻自當鼎力而為。”王敦遲疑不語,把眼來看蘇仁、嚴微。蘇公會意,笑道:“此二人乃子瞻心腹也。但說無妨。”王敦思忖片刻,嘆道:“此事非同尋常,敦百般努力,未得結果。又恐張揚出去,不敢輕舉妄動。傳聞蘇兄斷案如神,故出此計策,請得蘇兄來杭,懇請把薪助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