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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女兒,今年二十七歲,懷孕三個月,在康特·費茲傑羅當行政助理。他們拿公司的名字開玩笑,說聽上去太像是神職人員了。在那之後,飛機剛剛撞上她公司在雙子星塔的辦公樓層,這個名字已經變成全面毀滅的代名詞。
她可能遲到了也說不定。她晨間害喜得很嚴重,她先生開玩笑說,她可能是世上第一個把孩子吐出來的孕婦。但即使是吐得再厲害,她還是會想辦法出門,八點三十分趕到辦公室。
飛機撞上大樓的時候,她可能正在喝咖啡。孕婦不能攝取太多的咖啡因,但是,早上喝一杯又何妨?
現在就更沒關係了。
她的先生在同一家公司、同一間辦公室上班,這不是巧合,他們倆就是這麼認識的。一般來說,他比較早上班,七點或是七點半,就可以在辦公室里看到他的身影。早點來可以多做好多事,他常這麼說,但有的時候,他會等他太太,一起走路到地鐵站,一起到下城上班。也許他今天先走了,也許他們兩個在一起。現在還會有誰知道?現在還有什麼差別?
他的女兒,他的女婿。
他的兒子,他的寶貝兒子,在紐約消防局雲梯隊服務,駐紮地點是B、C大道之間的東十街。他跟一個年輕女孩在距離消防局兩條街的地方,租一間公寓同居。
他們剛剛趕到北塔搶救,北塔崩落,他被埋在廢墟里。
好幾天了——他也不知道到底幾天——他好像都沒離開過電視機前面。他大概吃了點東西、上過幾次廁所,說不定也洗過幾次澡、睡了一會兒,跟平常日子一樣。但是,他什麼都不記得,腦里一片空白。
他走到臥室,他太太還是躺在他們倆共用的床上睡覺。他叫了她的名字兩次、三次,一點反應都沒有。他又走回客廳,繼續坐在電視機前面。
幾個小時之後,他又走進臥室,他太太的姿勢還是沒變,他摸摸她的額頭,發現她死了。他這才發現床旁邊有個裝安眠藥的瓶子,已經空了。
她會有自殺的念頭,他覺得很合理,只是她先想到罷了。他希望她在自殺前,能跟他說一聲,好讓他死在她的身邊。他不再打擾死者的屍體,拿著空瓶子,到樓下百老匯大街上的藥房裝滿。他吞光所有的藥丸,脫光衣服,躺在他妻子旁邊。
兩個小時之後,他醒了,頭痛欲裂,口乾舌燥,難以忍受。床邊的小毛毯上,滿是嘔吐的痕跡。
他離床起身,洗了個澡,穿上衣服,來到頂樓,準備縱身一躍。他站在屋頂邊緣半個多小時,然後回到樓下,打電話給一個他認識的醫生,還有殯儀館。
他的女兒、女婿已經粉身碎骨,蒸發到空氣之中了。屍體永遠也找不到。他的兒子埋身在百層高樓底下的瓦礫堆里。他跟殯儀館的執事人員說,不要儀式,直接把他太太火化行了。他們把骨灰交給他,他就捧著罐子,一路往市中心走去,大概走了五英里左右,來到了世貿遺址,儘可能挨近零地。前面有路障,你也不可能靠得太近。他找了一個沒什麼人的地方,維持一點隱私,一次一把,把他妻子的骨灰撒向天空。撒完之後,他又在現場站了幾分鐘,這才轉身,往回家的路走去。
他從公園的椅子上站起身來,走向克里斯多福與偉佛利交叉口,他逆時鐘繞了這個三角形區域三圈,然後他停在北區健康中心前,這也是一棟三角形的建築物。他一直很喜歡這棟建築,喜歡它的線條,喜歡它利用空間的方法。他也很喜歡它矗立在偉佛利與偉佛利交叉口的樣子。偉佛利街不但在這裡轉了九十度,還岔成兩條,剛好形成一個十字路。這個現象對他來說,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
哪條街是世上宗教意味最濃的街?他曾經問他女兒。有個星期天,他們倆在格林威治村附近散步的時候,他問她這個問題。答案就偉佛利街,因為這條街有點像是十字架。
北區健康中心好像自打創世紀開始就在這裡了。角落裡有個小餐館,名字就叫做“偉佛利與偉佛利”,這家餐館沒多久就關門了。有人在這裡開了另外一家店,也沒撐多久,又被另外一間店面淘汰。
有些東西倖存下來了,另一些則沒有。
他站在那裡傾聽城市的聲音,呼吸都市的氣味。有的時候,他深呼吸一下,甚至覺得他吸進了女兒、女婿飄浮在紐約空氣中的分子。他們已經融入空氣中了,誰能說他呼吸的不是組成親人的顆粒?曾經是他們身體的一部分?
他轉身,繼續前進,穿過克里斯多福街,來到了西十街,接著又到了查爾斯街。
這三條街以前其實是以同一個人的名字命名。第十街,至少其中的一段,曾經叫做阿摩斯街,這個人的名字就叫做查爾斯·克里斯多福·阿摩斯,是當年的大地主,在附近擁有大片土地。
西四街原名庇護街。站在西四街與西十街交叉的角落,往昔可是阿摩斯街與庇護街交會的地方,如今,可還有人知道?
現在的交叉口名稱,沒味兒,西四街與西十街,這兩個數字沒事交叉在一塊兒幹嘛?在紐約,街是從東到西,大道是由南到北。理論上是這樣,但凡事都有例外。規矩再嚴,也難免有些扭曲。西四街朝北;十、十一、十二街又往南。
他覺得那簡直跟韋佛利與韋佛利相交沒什麼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