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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對街,看著進進出出的人們、關關開開的燈光,他已經知道三樓做的是什麼買賣跟營業時間。潘科走了以後,好幾個小時都沒有人上三樓。十點三十分與十一點之間,一個中年婦人出現了,用鑰匙打開房門。接下來的半個小時之內,五六個相當年輕的女孩陸續出現,按了門鈴,獲准上樓。
中午時間,換男人上門,按門鈴,鬼鬼祟祟地進去,二十分鐘到一個小時之後再出來。晚上十點,兩三個女孩先走了。午夜時分,頂多十二點過幾分鐘,燈滅了,沒過多久,剩下的女孩跟那個中年婦女先後離開公寓,朝不同的方向離開。
三天前,他從儲物間取出西裝,刮好鬍子,穿好衣服。他查出電話號碼——已經知道地址了,只要會用電腦,上一趟網吧,就可以輕鬆搞定——撥過去。他要預約,說他有個朋友推薦他到這裡玩。他已經盤算好了:他朋友的名字叫做喬治·史特朗,他自己叫做赫伯特·阿斯伯利。可是接電話的那個女人問都沒問。
反倒是她給他取了個名字。他按門鈴之後,就得報上暗號,洪水先生。
他說,他大概十點鐘左右到。九點鐘他就在對街等,十點一到,他報上化名,洪水先生,門開了。他進去,見到兩個衣僅蔽體的女孩,坐在所謂的花廳里,老鴇迎上前去,跟他說,這兩個女孩都有空。選其中一個,等於嫌棄另外一個,他好一會兒才發現他窮操心了,她們可一點也不在乎。其中一個女孩讓他依稀想起老妻年輕的時候,所以,他選了另外一個。
在九一一之前,他們就不怎麼做愛了。他跟妻還是會行房,不過只是偶一為之。不知道是七月,還是八月,曾經做過一次,他想,現在又是七月了,屈指算來,他已經一年多沒跟人上過床,或動過這種念頭。
他其實不想做,但是,他跟那個女孩都脫光衣服之後,他發現他也還能做。他的靈魂好像脫離了軀體,飄飄蕩蕩的,在看他的身體做該做的事情。她替他戴上保險套,又拿了下來,丟掉,回來的時候,拿了塊毛巾,替他清理乾淨。
他給老鴇一百塊,二十塊小費塞給那個女孩,直接回旅館。他經過公共浴室,發現裡面還有人。等到浴室空了下來,他在蓮蓬頭下面站了好久,希望能把她身上的香味洗掉。
現在,他又刮好鬍子,換上西裝。打了電話,預約十一點半。“別遲到了。”老鴇跟他說,“我們午夜準時結束營業。”
十點十分,門打開了,三個女孩走了出來,一夥兒朝第三大道走去。他發現前幾天跟他在一起的女孩不在其中,心頭一陣刺痛。當然,她今天可能根本沒來,但他有預感:等他上樓,她一定在花廳等他。
他是對的。“我知道你跟克拉拉玩得很愉快,”老鴇說,“所以,我今天特別留她下來,讓你重溫舊夢。如果你是喜歡新口味的人,我們還有黛博拉,她也很溫柔,會使盡渾身解數伺候你。”
他是那種一切照舊的人,最好什麼都不要變,至少以前一直如此。只是,天道無常,滄海桑田,半點不由人。眼下這般時候,他變成什麼模樣,改頭換面到什麼地步,連他自己都沒有把握。
他選了克拉拉。要是她第一次就把名字告訴他,他也許過耳即忘;可他現在知道了,雖然他希望一直這麼糊塗下去。
“你工作的時間真長。”他們倆來到臥室之後,克拉拉這麼說。她朝手提箱點點頭。“直接從辦公室過來的,是不是?”
他點點頭。
“你現在最需要的,”她說,“就是徹底放輕鬆。”
他脫掉衣服,她也輕解羅衫。她的身體對他來說,已經很熟悉了。他真希望他選另外一個女孩,她的名字他已經忘了。
他希望他也能忘記克拉拉的名字。
她轉身幫他把西裝外套掛好,他打開手提箱,取出沉重的大榔頭,鍍了鉻鋼,隱泛寒光,把手是塑膠做成的,標價還沒撕掉。他使盡全身力氣,惡狠狠地朝她的後腦勺碰去,聲音撕裂心肝,她一聲沒吭地往前仆倒,他趕緊扶住她,將她輕輕放下。
她死了嗎?這麼一下就了帳了?
實在很難說。她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可能只是睡著了,但是,鮮血汩汩地從傷口冒出來。他按住她的脈搏,但始終搞不清楚到底是她還活著,還是他的心跳過快。他非得搞明白不可,但他不想再用榔頭打她了,一時之間想不出辦法,索性抄起鑿子,刺進她的左胸口。
他覺得自己的胸口一陣刺痛,好像有人刺了他一刀。他低頭看看地下的屍體,感覺兩道熱淚從臉頰滑過,這才知道自己哭了。他從床邊的衛生紙盒中抽出一張,拭去眼淚。
犧牲——她的犧牲與許許多多無辜者的犧牲——並沒有讓他變成鐵石心腸,至少現在還沒有,至少現在還不完全。他還有感覺,他還會哭。
這麼多的死亡——他家裡的四條人命,這個城市的三千犧牲者,他愛莫能助,看來只能讀書排遣,要讀書,也只能讀紐約的歷史。他拿出一本《紐約市百科全書》,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大部頭,厚度跟磚頭差不多,沒有想到這本書竟然能登上暢銷書排行榜。他坐下來,像讀小說一樣地讀了起來。買了這本書之後,他瀏覽了好幾次,但他發誓,這次要從第一頁讀到最後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