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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子一片空白。有好多次,他坐在那裡,一篇篇文章、一個個專欄、一版又一版地看過去,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無所謂。反正也不要考試。他繼續讀,一頁又一頁。
偶爾,他會停下來,眼神望著不遠的地方,心思卻飄過整個城市。
該睡的時候,他就睡會兒,想到的時候,他就吃點。醒來,就坐在椅子上讀書。
他讀到南北戰爭的紐約徵兵暴動。在那些日子裡,這個城市無法無天,暴民可以凌虐黑人,可以把警察毆打至死。徵兵暴動是個謎,算是個異常現象,各式各樣的解釋,紛至沓來,沒有定論——一般認為源頭是仇恨,愛爾蘭移民憎恨被解放的非洲奴隸搶去他們的工作、一般的白人不想入伍為解放黑奴上戰場,諸如此類,不勝枚舉——這些說法不能算錯,只是未能切中要點罷了。
他以前把這起單一事件放在南北戰爭的脈絡,或是紐約市政治與種族的現實中來理解,他現在才知道這實在是霧裡看花。徵兵暴動之所以發生,是因為它註定要發生。
他們是犧牲。
他們是這個城市,紐約,犧牲自己,成就未來榮耀,貢獻給老天的祭品。他們是這個城市在獻祭儀式上釋放出來的血液,讓紐約的靈魂以此得到救贖、重獲新生,讓它從靈魂的灰燼中重生,讓紐約變得比以前更偉大。
徵兵暴動不是單一事件。不,絕對不是。這個城市在過去的幾個世紀裡,有多少震撼人心的悲劇,有多少無窮無盡、毫無由來的慘案?但是從他體認出來的新觀點望出去,這些事件的來龍去脈,其實明明白白。
舉個例子,“史洛庫恩將軍號”滿載著攜家帶眷的德國移民,在假日裡開船兜風,誰知道竟然著火,在東河沉沒。幾百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這麼陳屍江底,人生莫名其妙地結束了。這些人多半住在下東城俗稱小德國的地方,一夜之間,死傷殆盡。倖存者遭此變故,集體搬離傷心地,慢慢集中在上東城的約克維爾。
還有三角襯衣工廠一九一一年的大火,一百五十名裁縫,絕大多數是猶太年輕婦女,被困在工作的場所,無一倖免,門被反鎖死了,就連逃生門也不例外,只剩下跳樓摔死跟被火燒死兩個選擇而已。
犧牲,全部都是犧牲。每一次,這個城市驚疑不定,處在危急存亡之秋的時候,都帶著淌血的傷口重新站起來,姿態比以前更加強悍。每一次,犧牲者的靈魂融入了城市之中,成為精神遺產的一部分,也使這個城市更偉大、更豐富。
當他有了更深沉的體會,感覺到老天的開示,他就會放下沉甸甸的百科全書,東張西望,尋找更多的例子,支持他的想法。例子信手拈來,無虞匱乏,大大小小的悲劇,從這個城市草創之初,一直到九月十一日,綿延不絕。
這個城市的歷史,就是暴力與死亡的歷史。幫派械鬥,從包瓦利小子跟死兔幫糾結難解的反覆仇殺,一直到黑手黨無窮無盡的內鬥殺戮,都沒掙脫這個歷史宿命。從亞伯特·安那斯地西亞在雪瑞丹公園旅館的理髮廳里遇刺身亡,一直到黑手黨頭目喬伊·加羅在小義大利區的安伯特蠔屋中被亂槍打死,也都是這麼回事。血濺五條街,沒有一條人行道是乾淨的。大雨無法洗盡血腥氣息,只能掩人耳目。
還有火,數也數不盡的火災。你可能以為城市不會著火,鋼鐵、玻璃、柏油、水泥,都不像是火能燒得著的,直到有一天,一棟由玻璃、鋼鐵建成的摩天大樓,像火把一樣,把自己燒得無力支撐而倒塌,你才知道你錯了。喔,沒錯,森林會著火,木造的房子會著火,由鋼鐵跟水泥組成的城市,也會著火。
從書中體悟到的新境界,在他的體內灌注了無窮的能量,他發現他再也無法讀下去了。一拿起書,便想放下,在房間裡踱步,各式各樣的點子成群結隊地闖進他的腦海。他開始離開房間,在街道上晃蕩,一出門就是好幾個小時。他信步走到小德國。這裡早就一個德國人都沒有了。他經過一次三角襯衣工廠的原址,不止一次地在零地外圍兜圈子。
邊走邊想,他的思維進入更深的領域。
他想起幾年前,有人闖進一家無證俱樂部縱火,當場燒死七八十個宏都拉斯人。這是一起慘案,但是,一般窮人並不了解這是上帝的旨意。一個心懷怨懟的宏都拉斯人總覺得有人在或明或暗地欺負他,於是帶了一罐汽油回到俱樂部,點了火,往裡面一扔,被捕之後,審判定讞,終身監禁,目前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服刑。
他殺的這些人是給這個城市的供品,他的心裡很清楚:他們移民到紐約,命喪他們心目中的天堂,他們的同胞前仆後繼地繼續前進,在這裡定居,發芽茁壯,開花散葉。扔汽油彈、點火的兇手,當然就是死亡工程的建築師,是不是也死在自己建立的地獄中呢?他知道那個宏都拉斯人是活下來了(除非他在監獄裡遭人暗算,瞧他那德行,也的確是一副短命相),現在是不是生不如死?
也許……
再說三角襯衣工廠大火吧。火勢一發不可收拾,整個廠房付之一炬不說,所有的女工被困火場,只能眼睜睜地等死。原因是出入的大門被反鎖起來了。否則,儘管會有死傷,至少有一些年輕的女工可以逃出來。
大門被反鎖起來,真的是純屬意外嗎?真的像有些人說,是因為老闆不想讓這些女工亂跑,要她們把全副心思都放在面前的縫紉機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