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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一想,覺得不大可能。客廳里的衣服都是她的,那個男的,不管是誰,總不可能看著她把衣服都脫光了,自己還坐懷不亂,衣冠楚楚吧。頂多就是這傢伙辦完事了,從臥房出來,很體貼地把臥室門關上,一路把衣服穿回身上,靜悄悄地離開這間公寓。他來的時候,大門並沒有反鎖,不過這也不代表什麼,瑪麗琳經常忘記反鎖房門。有的時候,她在家會反鎖大門,有的時候,一整天不在家,也不記得反鎖。
他吹起口哨——還是那首歌,六月紐約,他就是沒法把旋律從腦中撇去——然後進到廚房,繼續打掃。
他是在嗜酒者成年子女協會中見到她的,聽她用挖苦的口吻跟與會者一起分享她與父母相處的經驗。他猜她是一個演員、深夜俱樂部的女歌手(至少也是到處去試戲的女招待)、在外外百老匯偶爾客串,在兼差演員工會中登錄過名字。她也許還配過音,因為她天生就是吃這行飯的,低沉的嗓音,點綴著酒精與菸草的風塵氣,感覺起來就像是滴著蜜的砂紙。
她這個人挺有型的,這倒不是說她很美。她的五官太過強烈了,組合起來不夠秀氣,臉型的稜角也尖銳了一點。她動人心弦,主要是因為她落落大方,散發出一種朝氣,不管在哪種地方,能量都能灌滿整個房間,讓你不得不注意她、盯著她看。這種特質是假冒不來的,不管上幾個演員訓練班都沒用,有就是有,沒有就沒有。但她就是有。
“這是因為我是獅子座的緣故。”她解釋說。“我的太陽宮跟其他幾顆行星,都落在獅子座,天生就該當演員,成為大家注意的焦點,但我完全沒有朝這個方向發展的意願。謝天謝地,否則這會是怎樣的生活?”
她生在布魯克林區,在長島長大,大學在賓州念,年紀輕輕就結婚,年紀輕輕就離婚,接下來的十幾年,都住在格林威治村。先是在格林威治街上,一棟戰後蓋好、丑得沒法看的白磚公寓裡,租了一間單居室套房,七年前,搬到查爾斯街上的這棟褐石整層式公寓,一直住到現在。
“一般的工作,我差不多都做過。我最想繼續做下去的工作,是幫一個年輕的攝影師當助理,他人真的很好,但病得太重了,沒法工作。然後我到繼續教育學校上了幾門課,你可能不相信,我真的找到了我人生的目標。沒過多久,我就拿到房屋中介執照,進了這一行。這個地方是我第四件的承租中介。我不知道帶多少人去那種比雞窩大不了多少的房屋,也做了不少轉租的業務,但是,直接承租的,這還真是第四個案子。我第一眼見到它,發現這是一棟褐石公寓,然後又知道它是受到租金穩定政策的保護,租金絕對不會調漲,我知道,我不可能把它讓給跟我不相干的顧客。我第一件事情,就是想辦法讓那對很甜的小夫妻覺得,這個產品對他們來講完全不合適;接下來就是替自己填申請表,趕緊租下來。我因此被開除了,因為我犯了這行的大忌,但管他媽的呢,我終於找到夢寐以求的公寓。你猜我花了多少時間就找到新工作?五分鐘。”
那天聚會之後,他們倆找了間星巴克喝咖啡繼續聊。幸好有這一段,否則他們永遠不會有認識的機會,因為從此之後,她再也不去嗜酒者成年子女協會了。她跟他說,硬要她去那種地方,實在是太無趣了。他可以理解這點,但也不免懷疑:其實她是要避開任何會讓她直面她自己與酒精的關係的活動,他覺得在飲酒方面,她自己肯定是有點問題的。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還控制得住——一般人和清醒的酒鬼在一起時都能控制住的——但有一次,她略微跨過警戒線,他就發現了她眼神細微的變化與五官些許的扭曲。
別弄錯了,他的工作是幫她清理公寓,不是對她作道德評價。也許有一天,他還會在嗜酒者互誡協會中遇見她:可能,她已經戒酒成功了,也許還困在酒精之中。管他的呢,反正她現在的情況不錯,至少,她覺得這樣還成。
然而,到底她的未來會怎樣,從她的起居室的狀態可猜不出。今天早晨肯定不行。
這不就是他涉入的起點嗎?他幫她打掃公寓、洗杯子、清理菸灰缸,把她的髒衣服放進浴室的洗衣籃、把各式各樣的東西歸放原位。但他就是找不到那隻土耳其玉兔——難道她把它帶到床上去了嗎?那玩意兒是石頭雕成的,抱著睡也不會太舒服吧——他把新鮮的谷粉放進小碟子裡,野牛跟熊,一邊一個放好。他把垃圾打包,提溜到樓下,放進後院的一個垃圾筒中。接著清理浴室,刷洗洗臉盆、馬桶,還有那個舊浴缸。不知怎的,這活計總會帶給他說不出的滿足感。他第一次幫人洗馬桶的時候,差點沒有吐出來;但人總是會習慣的,這些日子,洗馬桶讓他很有成就感。這還真是奇怪。這是大家都會有的毛病,還是同性戀特有的怪癖?
終於清理完客廳、廚房、浴室跟她用作工作室的小房間了。他拿出吸塵器,感覺有些遲疑。他走向臥房,把耳朵貼上去,轉了轉門把,房門開了。
裡面很暗,但厚重的窗簾縫裡,還是透進一些光線,讓他勉強可以辨識出房間另外一邊的那張床上她的身形。他叫她的名字——“瑪麗琳?”——聲音控制得宜,如果她半睡半醒的話,一定會注意到他的呼喚;如果她睡得很熟,也不會把她吵醒。顯然她睡得很熟,一點動靜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