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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約翰-麥克是個酒鬼(還是個清醒的酒鬼,反正他們已不再是戀人了),他每個月還會去幾次嗜酒者親友會。他痛恨這個聚會,大多數他在那裡見到的人,他都想狠狠地打他們兩耳光——嗜酒者親友會組織,他的輔導員總是這麼稱呼他們。但這也說明了他多麼需要這個聚會,不是嗎?也許不見得吧。很難講清楚。
清醒了三年後,他每天要做的頭一件事就是造訪三家酒吧,一家妓院,吸入餿啤酒的酸臭和精液的腐臭味兒。這些地方都在切爾西,與他在九西街十七號的住處只隔開幾個街區。這裡暫時是他的安身之地,沒電梯,只租得起公寓頂樓。每天早上他來清掃的時候,酒吧、妓院當然是大門緊閉。他有鑰匙,進得門來,腳步輕盈,絕對不在發出惡臭的地方停留太久。這裡有酒味、人體的氣味、各種香菸的味道以及亞硝酸戊酯吸劑①的那種臭襪子一般的氣味,還有一些別的氣味,某種房事以後難以形容的臭氣,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比單獨只聞一種更可怕。他聞到了惡臭,把這股惡臭趕掉,打掃並拖洗了地板,又清理了廁所——天啊,人這種動物真他媽的噁心——好不容易,他才把椅子從桌子上翻下來,把吧檯凳從吧檯上搬回原位,然後鎖好門,朝下一家前進。
①亞硝酸戊酯(amyl nitrate),人們經常誤用為硝酸戊酯(amyl nitrite),是一種舒張血管的黃色不穩定液態化合物,被用作毒品吸入以產生極度興奮狀態。
他一家家酒吧挨個兒地打理,有一種逐漸走出深淵的感覺。第一家是“死之列”,第十大道西邊的一家皮衣酒吧①。這裡有一個小房間,在裡面,所謂安全的性,不只是戴保險套,而是全副武裝,把整個身體都包起來才算數。第二家叫“臉頰”,在第八大道與第二十街上,裡面聚集著附近的一幫人,有初中生模樣的小朋友,還有愛他們的老玻璃②。最後一家在第二十三街的直人酒吧③——來的人五花八門,集中代表了鄰近社區的各色人等,有同性戀、異性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共同的特徵就是每個人都像是快渴死的樣子。這地方叫“哈力根”——有人叫它哈力丹——這裡沒有大麻、注射瓶與夜間遺精的邪氣,但也不是說,瞎子走進來,會誤以為這裡是布魯克林植物園。
①性變態者惠顧的酒吧。
②指上了年紀的男同性戀者。
③正常人、非同性戀者光顧的酒吧。
在他酗酒的那段日子裡,傑利的夜晚,多半是從哈力根開始的。他跟自己說,他來這裡接觸人群,喝兩杯,然後才有辦法面對一整個夜晚。他當然不會在這裡獵艷,沒有人會到這裡來找性伴侶。他知道有人在這裡喝醉了,會一起回家,但那基本上和性無關。
在這裡喝完兩杯酒、在男廁所吸了一兩條古柯鹼以後,他就會覺得去同性戀酒吧是個不壞的主意。所以,他會踏上前往“臉頰”的路上。在那裡,他可能會遇上一個想帶回家,或是可以跟他回家的人。如果沒有找到,那麼他就準備在“死之列”酒吧畫下今夜的句點,完全不記得他曾經做過什麼,或是跟誰做過什麼。幾個小時後他醒來,不是為他記得的事情噁心得要命,就是為他忘記這麼多的事情害怕得要命,主要是看他到底喪失了多少記憶。
現在,他只有在早晨才會到這些地方去,清理、打掃、拖地,臨走前,拿走二十元酬勞。“死之列”的經理,也許是因為場地太過不堪,會把二十元塞進一個上面寫了他名字的信封里;“哈力根”和“臉頰”就乾脆得多,二十元放在櫃檯的收銀機旁。
然後就是妓院,這裡的清理功夫比較費時,但他還是會在一個多小時後離開。他會找到一個信封,甩紫色的簽字筆,寫上他的名字,傑利,字體纖細柔媚,看起來是出自女人之手。裡面總是-張大鈔,一張簇新的一百塊;仔細想想,只花了那麼點時間,卻能拿到這麼多錢,實在有些駭人聽聞。
但話說回來,他有時候會想,瞧瞧她們單單“吹一次簫”能賺多少吧。
瑪麗琳·費雪住的是一間公寓,位於查爾斯街一棟四層褐石大樓的三樓,距離查爾斯街偉佛利沒多遠,離小周更近,走路不到五分鐘。破曉時有些陰暗的天空,現在清朗許多。六月的第二個禮拜,最近幾天的天氣舒服得不得了。去瑪麗琳家的路上,他突然發現他的腦里、在意識層的外緣,響起一段旋律;有的時候,他認為是自己送給自己的一個信號,讓他有機會找到真正的感覺。然後他反應過來了,這是一首描述喜愛薯片、喜愛騎摩托車漫遊、尤其喜愛六月的紐約的歌。
是啊,他想,誰會不喜歡這些呢?他曾經在舊金山住過很短一段時間,那裡,每天都像春天,也待過每天都像是夏天的洛杉磯,他終於明白天堂會有什麼問題了——你會覺得膩。如果不是每年有一段時間天氣壞透了,你怎麼能夠感受好天氣的動人心弦,怎麼能從其中汲取動力?在紐約,難過的日子有好多種——就拿雨來說,有大雨、毛毛雨,還有陰沉沉要下不下的雨。冬天的氣溫凍死人,陰風陣陣,寒氣逼人;酷夏卻是泥濘遍地,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春夏秋冬,每一個季節都自成一格,都有讓人覺得難過的特點;但是,每個季節也都有醉人的美好時光,一旦碰上了,可得好好珍惜。他聽到他的心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