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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手木匠看起來頗為興奮,好像他的精神隨著爆炸的煙火扶搖直上,悠遊在雲間。他並沒有注意到巴克倫手腕上的手銬已經鬆開,也沒發現固定在柜子上的槍不見了。
這把槍到底能不能用?根據血手木匠的說法,這把槍卡住了。這是有可能的,自動手槍非常容易卡彈;但這畢竟不是血手木匠的槍,而且他也不懂槍。有的時候,為了安全的緣故,儘管裝上彈匣,但第一發故意不裝。你得先扣一次扳機,子彈才會上膛,血手木匠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如果的確如此,如果第二發的確裝上了,如果他的右手有力氣握槍,那他也許就有了一把能用的武器。
這是有可能的,除非他另有錦囊妙計,否則只好用生命賭這一把了。
他儘量用右大腿遮住手槍,不過藏頭露尾是免不了的。還有一種可能性更可怕,如果血手木匠發現衣柜上面的槍不見了,他的把戲會被當場拆穿。還好,到目前為止,血手木匠的眼光都沒有飄到那邊去,事實上,他好像什麼都沒有注意到,今天的大勝利,讓他有些恍惚。
“船著火了。”他宣布。
“我們這一艘?”
“當然不是。這艘最多只是小舢板,還夠不上船呢。不過,我們這艘馬上也要著火就是了。”他笑了,但不知道為什麼,興高采烈的神情,一眨眼,卻轉成了悲哀,帶著無可奈何的落寞。“快了,很快就結束了。”
“你說船著火了,是哪一艘船?”
“環島航線。”血手木匠說,“不同的船有不同的名字。我沒注意到是哪一艘。你有沒有搭船環遊曼哈頓?”
有,幾年前。有人在平日包船,開私人派對,請他賞光。找他講話的人,一個接著一個,他幾乎沒有機會上甲板,環島之旅究竟是怎樣風光,他一概不知。
他沒有機會把他的經驗告訴血手木匠,因為他根本不想聽他的答案,自己嘮嘮叨叨地說起環島線的歷史,一路上有什麼不能錯過的景觀與不能不知的典故。幾分鐘前,悲哀與落寞還占據血手木匠的臉龐,如今,他又意氣風發地沿線解說,就像老師講到了自己最拿手的段落。
巴克倫突然說,“你並不恨這個城市嘛,是吧?”
“恨?”
“每個人都這麼想。你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所以,你恨透紐約,所作所為,就是為了報復。但是在你嘴裡的紐約,卻好像是你的戀人。”
“這是當然的。”血手木匠說,“我愛紐約。”
“在你的儲藏室里有這麼多書……”
“我的圖書館。我好想念我的書。”
“你對這個城市真熟悉。”
“希望能再多知道一些。”
“那你為什麼非把它毀掉不可?”
“毀掉?”
“燒、殺、爆炸、放火……”
他停了下來,因為血手木匠在搖頭。“犧牲,”他說。
“犧牲?”
“我哪會毀掉我心愛的城市?或許表面上看起來像這樣,其實我在拯救它。”
他開始解釋,述說一個複雜而冗長的城市成長歷史,徵兵暴動、警察暴動、黑幫火併、海上船難,過去兩百年在這個城市中發生的苦難與災害,紐約的毀滅與重生,在廢墟中,倔強地站起來。犧牲。
“我想死。”他終於說了,“我想跟他們一起分享犧牲,我想成為他們的一部分。我太太吃藥自殺。等我發現,她已經死在床上了。你知道我做了什麼嗎?”
同樣的道理,這句話只是讓語氣完整一點而已,血手木匠並沒有等待他的答案:“我也吃藥。”他說,“躺在床上等死,想跟她一起去。你知道後來怎麼了嗎?我醒過來了,除了頭痛欲裂之外,整個人好端端的,這是我經歷過最深沉的悲哀。我想起了該隱,想要奉獻給上帝,上帝卻不肯接受。然後,我明白了,上帝並不是拒絕我的犧牲,而是時辰未到,我有別的工作要做。我必須要犧牲別人,造就這個城市的偉大。”
他滔滔不絕,巴克倫洗耳恭聽,一字不漏。血手木匠瘋了,這已經不是新聞,只是他實在瘋得駭人聽聞。他殺了這麼多人——天知道,今晚又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上。船塢跟其他地方,到處都遭到他的汽油彈攻擊。他完全不恨這些死者,甚至沒有一絲一毫要傷害他們的意思。換句話說,他不覺得他在殺人,而是讓死者升華成為英靈。
現在他又在幹什麼?去拿汽油罐,旋開瓶蓋?“切爾西碼頭。”血手木匠說,“河邊的都市規劃做得不錯,有餐廳、運動設施,甚至還有個賽車場。你能想像嗎?在曼哈頓竟然有個賽車場。”他搖搖頭,自己也不免敬畏這個奇蹟。“很快就到了。我會把我們這艘船當成炸彈,點上火,衝進碼頭,這是我們最後的犧牲。”他朝巴克倫微微一笑,“而你,也是犧牲的一部分。”
巴克倫不能再等了。等這個瘋子把汽油灑滿全船身,隨手開一槍,火勢不可收拾,這艘船就真的會跟炸彈一樣。他說,“我倒不覺得。”右手輕輕一旋,掙開手銬,抓住槍,一個轉身,順勢開槍。
後坐力不怎麼強,這是點二二的特色,但是,巴克倫不甚靈便的右手還是抓它不住。這槍打得好准,正中血手木匠胸膛的中央。他大吃一驚,睜大眼睛往下瞧,他的手緊緊按住胸膛,但他卻沒有跪下,沒有跌倒。一般來說,正中對方胸膛,他應該很快就會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