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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有(has),如果你有(have)電腦的話。特別強調“有”(have),他很刻意,擔心自己說錯話。小心是應該的。她覺得這點很迷人。
“雷吉納德。”她看著他說。他大概比她高個幾英寸的樣子,身高六英尺一英寸左右。身材修長,肌肉結實,肩膀寬厚,紅色馬球衫袖子裡的肌肉,硬鼓鼓,輪廓看起來很清楚。她設法讓眼神避開他的下體,卻沒法讓她的心思離開那裡。
她說,“跟我說一說你的叔公好嗎?他是怎麼走上創作的道路的?”
“大概在五年之前吧。不,這麼說不對。五年前,他開始越來越不搭理人,一年之後,他就開始做這些怪東西。”
“所以,一開始他是先退到自己的內心世界就對了。”
“就是搭腔。”他說,“不再關心外界發生的事情。他經常瞪著一個地方,兩眼無神,一瞪就是好久。”
“我理解。”
“我想,他正在內心世界遨遊吧。”
“沒錯。”
“然後,他就上街撿破爛,跟拾荒老人一樣。我媽媽很擔心,擔心他有一天……你知道的,擔心他會走失,結果他卻做出這麼一大堆狗屁的東西——”
他有些退縮,她卻深受感動。她很溫柔地說,“我不在乎髒話,雷吉納德。”
“抱歉。”
“我自己也說不定曾經說過一兩次。”
“我剛剛的意思是說:他把這些破爛玩意兒撿回來是有道理的,原來那是他創作的素材。我們一直被關在悶葫蘆里,直到有一天他領我媽媽去看他的作品,我們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他撿那些破爛到底是幹什麼。”
“原來他是有道理的。”
“對,原來他不是瘋了。”
“他談論他的畫嗎?”
“他,呃,沒有,他幾乎不說話。我們是覺得他瘋了,換成你們的話,就不知道該怎麼說了。但他並不嚇人,而是根本不講話,誰都不理,一天到晚瞪著空蕩蕩的地方看。他不惹麻煩,也不打擾別人。他在我們那邊慢慢有名氣了,很多人會拿一些零碎給他,沒有線的線軸啦,小瓶蓋啦,不知道打哪來的電線啦,知道吧,就是他作品裡面那些有的沒的東西。”
“我知道。”
“有一天,住在我們隔壁街的先生說,有人專門發掘這種藝術,我就拍了照片,到處找了幾個人,有個朋友幫我介紹安德里安尼先生,他說,你可能有興趣看看這些東西。”
“所以你就來這裡了?”
他點點頭。
她說,“這種作品叫做圈外藝術,雷吉納德,因為這是主流藝術之外的人士創作的,通常是無師自通的素人畫家,往往對藝術圈一無所知。但就我看來,你也可以說他是一個圈內藝術家,因為他都關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面創作。你剛剛看到艾莉莎·麥雷迪的《摩西》。還有哪一個人的作品比她更內省、更自我?她傳遞的完全是一種全然個人的視野。她並不在所謂的紐約藝術圈裡,但是,她作品裡面深沉的力量,全部來自她特立獨行的堅持。”
“我叔公的作品跟她一樣嗎?”
“非常接近。”她以他為中心,轉了幾步,非常小心地保持距離:不能近得會碰到他,也不能遠到無法想像他的體溫。“我其實對艾莉莎的認識也不多。”她繼續,“我沒有見過她,她也沒到過紐約。如果她說,她從來沒有離開過西維吉尼亞,我也不會覺得意外。但我相信,她在日常生活里是正常的;但一拿起畫筆,就會旁若無人,進到專屬於她的想像世界,外人根本沒有插嘴的餘地。最後,揮就我們眼前的景象。”
她走了幾步,站在另外一幅畫前面。這幅畫畫在纖維板上,先用黑色打底,再用發光漆作畫。這位藝術家所有畫作的題材都是怪物——這幅是有幾分惡龍模樣的——在吃一個小孩。
“傑夫考特·沃克。”她說,“很棒吧?想不想把這幅畫掛在客廳里?”
“這個嘛……”
“你當然不想。他的畫不好接近,我想,他是刻意把這些醜惡的東西畫出來,免得這種景象始終在他心頭盤繞。這只是我的猜測,他住進精神病院起碼三十年了,病因是某種精神分裂症,非常嚴重,這輩子可能沒有辦法再回到社會裡了。”
“我叔公倒是沒有那麼糟糕。”
“他跟這兩位藝術家倒有一個共通點,事實上,幾乎每個我知道的藝術家的作品上,都看得到這種特質。他們具有非常個人的內省能力,而且還有傳達想法的本領。一看到這樣的作品,我就會很興奮。”
“我明白了。”
她自己也突然迸發了非常非常內在的個人內省,狂放不羈,極端隱私。雷吉納德·貝倫,被剝得赤條條的,身上只套了一套皮甲冑,勾在一個肉支子上面,從天花板上懸了下來。皮條深深地勒進他結實的肌肉,柚木色的皮膚閃閃發光,一個皮箍箍在他的下體上,綁住他的睪丸,套住他陽具的根部,還有——
她一個轉身,背對著他說,“我以前修過藝術史,也曾經在上麥迪遜大道的傳統畫廊工作過。接下來,又換到別的畫廊做。我結婚,離婚,跟一個藝術家同居,然後才知道千萬不要跟藝術家有什麼牽扯。分手之後,我到瑞士調養兩個星期。當然,我在以前就到過歐洲,在蘇黎世和日內瓦住過,所以,這次我到別的城市去散心,買了一張鐵路週遊券,東晃西晃。我在旅遊指南上發現,洛桑有一個專門收藏精神病患者畫作的博物館。我跟馬克·歐伯布爾在一起生活六個月,我相信所有的藝術家都有點精神失常,但這個博物館不一樣。裡面的作品讓我不能自已,興奮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