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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之後,他把碗盤洗乾淨,用一塊紅白相間的抹布擦乾,歸放原位。他覺得,他真是個好房客。他洗盤子、鋪床、餵貓,甚至還幫植物澆水,唯一有點差錯的是:其中一盆,他好像澆太多了。
他檢查一下冰箱的冷凍櫃,先前倒的水已經結冰了。他把盒子裡的冰塊全部擠出來,放進冰桶里,開了自來水,裝滿四個冰盒,讓它繼續結冰,再把冰桶里的冰塊,倒進浴缸。然後,他關上浴室門,走到前屋,坐在窗旁的椅子上。
他好想念他的書、他的歷史、他的紐約客日記。據他所知,這些書還放在切爾西的倉庫里,但是,那個區域對他來說,太危險了。某種程度上來說,哪裡都不怎麼安全。他的照片在報紙、電視上,隨時可以看得到,“美國通緝要犯”節目更是把他的形象傳遍全國。(讓我們把這懦夫趕出街頭!節目主持人慷慨激昂地宣誓,但他覺得這句話頗為費解。他不期望一般人了解他為他們付出的代價,但從哪一點看得出他是懦夫?惡魔,倒還可以。他了解大家覺得他的創作有些邪門歪道,但再怎麼說,也不是懦弱啊。)
在切爾西,當地居民總覺得跟他的關係比較密切些,看他的照片也會多留點心。他可不覺得上那去,人們也會無動於衷。更何況,警察說不定已經在倉庫附近埋伏,就等他上鉤。他好想念他的書,但他其實不需要它們,更犯不著為了那批書,掉進警察的陷阱里。
電話響了,他隨它響去。本來有答錄機,但被他關掉了,他不想再讓人留言。電話本來就不多,這是今天的第一通。先前有一通,是辦公室打來的,他第二天才回,跟他們說,克里斯平女士老家出事了,匆忙出城了,她要他,鄰居兼老友轉告公司,她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兩天之後,他又打電話給事務所:克里斯平女士的嬸嬸過世,她是唯一繼承人,決定待在德魯斯。“連這裡的東西都懶得收拾。”他說,還裝出苦惱的語氣,“要我把這裡的東西打包好,給她寄過去。她以為我的日子很閒,沒別的事好做嗎?”
從此之後,事務所就再也沒有打電話過來了。
她有滿滿的一箱書,大部分是平裝本小說,有一本畫冊叫做《消失的布魯克林》,裡面都是建築物照片,有的富麗堂皇,不可一世,但終究難逃怪手剷除的命運。他很喜歡看這本畫冊,體會如白駒過隙的繁華美夢,即便是堅固的建築物,也難保在瞬間消逝。但是,圖片不像文字,沒法把他的心思載到別的地方。
他有很多錢。在警察認出他、報上都是他的照片之前,他其實已經知道他的匿名生涯即將結束。於是他到自動提款機,每天都提到八百塊的上限,連續三天。他現在的花費也很少,他不住旅館,不上餐廳。手上的兩千四百塊,足夠應付他剩下的日子。
在他找到波羅的海街公寓之前,他手頭一定要很寬鬆才行。他不敢睡在公園的長條椅上,生怕一個巡警用警棍敲他的鞋底,等他坐起來,睜開眼睛,被巡警盯著好一會兒,就此身陷囹圄。他不怎麼睡,有時,在有空調的戲院中,盹上一兩個小時也就成了。他搭G線到綠點,在曼哈頓大道一家廉價商店裡,買襯衫、襪子跟內衣,他覺得那裡比十四街安全。吃飯就在皇后區湊合,當地居民比較擔心克什米爾領土爭議與哥倫比亞內戰,白人在曼哈頓同性戀酒吧放幾把火,並不關他們什麼事。
接著,他就找到艾芙莉·克里斯平的公寓,日子沒那麼辛苦了。她的柜子跟冰箱裡滿滿的都是食物,有一張軟軟的床、舒服的椅子,還訂了有線電視節目。她當然有鄰居,可他從來沒見過。他總是在半夜兩點鐘出去,五點前回來,沒碰到過任何人。
每一天,他都能避開眾人耳目,被抓到的機率在逐漸縮小。警方的追捕依舊不遺餘力,但是一般人,那八百萬雙眼睛出了名的喜新厭舊。你看,不過一會兒的工夫,他們全然忘記到底是誰在散播炭疽熱郵件。更刺激、煽情的新聞又出現了,很快地占據大家的注意力。血手木匠的照片,從集體記憶的前線退了下來,逐漸模糊。
過一陣子,他將再度隱形。
有人按電鈴、敲門。
他神遊太虛,沉浸在幻想當中,似睡非睡之間,聽到門外有動靜,頓時從椅子上彈起,眼光轉向門邊。不知道誰有鑰匙,正在開門。他已經把門反鎖起來了,但他必須想辦法應付。
他從廚房抽出一把刀來,挨近門邊,問道,“哪位?”
“我是卡洛斯。”一個聲音說,“上門來探望克里斯平女士。可以把門打開嗎?”
“不行。”他說,“我正在淋浴,聽到外面有人敲門,你把貓嚇壞了。”
“我不是故意的。”卡洛斯說,“克里斯平女士在嗎?好幾天沒看見她人了。”
“她出城了。”他說,“你沒有收到她留下的紙條嗎?”
“什麼紙條?”
“她回德魯斯去了。”他說,“她嬸嬸過世,她去料理後事。你確定沒有收到紙條嗎?”
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杜魯斯?”
“在明尼蘇達。我是她的朋友。她叫我替她照顧貓,還要偶爾過來澆花,我就說我乾脆搬進來住好了,因為我家的空調壞了,偏巧撞上熱浪來襲,日子真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