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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挑一張凳子坐下。菜單掛在牆上,是一面黑板,用粉筆潦草地寫了幾道菜名,有幾道已經被擦掉了。就算他識得幾個西班牙文,寫成這樣,他也認不出來。一個站在櫃檯後面的婦人以為他不會講西班牙文,於是用口音重得幾乎聽不懂的英文問他要吃什麼。他看看右邊兩張凳子之外的客人,指著他吃的東西。
“Arroz con pollo,”那婦人道,“雞肉飯。你要雞肉飯嗎?”
他點點頭。食物端上來,除了有些辣以外,倒還滿可口的。他並不餓,他最近不怎麼餓。食物放在眼前,才想起他早餐之後,一直沒吃沒喝。他好渴。水的拉丁文是aqua,西班牙文該怎麼說?是agua嗎?還是,他做個仰頭乾杯的姿勢,向她討杯水?
他想得入神的時候,婦人倒了杯水放在他的面前。
飯吃到一半的時候,他聽到救火車的警笛聲。他非常確定不是救護車,因為聲音接二連三,亂成一團。他在盤子底下塞了十塊錢,不等找錢,就走了出來。他已經失去方向感,忘了他是從哪裡來的,所以只得朝警笛聲的方向前進。
建築畢竟是燒起來了。他沒看到火焰,倒是有很多黑煙,消防隊員忙進忙出,拼命搶救。外圍圍了一堆看熱鬧的閒人,他也加入他們的行列,卻擔心他們會看破他的心思,發現他就是縱火者,於是,轉身朝地鐵站走去,回家。
這則新聞上了報紙,死了兩個人——一個年輕人睡得迷迷糊糊的,應該是嗑了藥,不及逃生;另外一位是年輕英勇的救火員,今年不過三十二歲,有三個孩子,家住皇后區桑尼賽。兩個人的死因都是吸入性嗆傷。
他哀悼死者,尊崇他們的犧牲。
布朗克斯大火之後一天,他重新思考他的生活,贖回股票與共同基金,把所有的錢放進活儲戶頭。他最值錢的財產是那間公寓,但是目前看來,要讓合作社同意買家的購買申請實在麻煩得無力應付。反正他也不需要什麼錢,是不是?一點錢去租房子,一點錢去買吃的。
他決定不再回家,租個儲物小間,用個紙箱子,一次一點地把東西搬過去,最後拎個手提箱,飄然而去。遲早,他想,他會因為積欠管理費,迫使管理委員會採取法律行動,失去公寓的所有權,但他永遠也不知道會不會有這麼一天,就算有,他也不在乎。
接下來,他在皇后中村的兩戶連棟公寓放了一把火(無人傷亡,也沒造成什麼損失),侵入民宅,殺了三個人,或者說,奉獻三件犧牲品。最近一個,是查爾斯街的瑪麗琳·費雪。有的時候,他覺得他的行動沒有意義。個別的犧牲要怎麼治癒這個城市的傷口?如果只在乾涸見底的水庫倒進一桶水的話。
然後他看到傑利·潘科,認出他來,決定用他建立殺人模式。
現在,他從女孩的屍體旁站起來,把門打開一條縫,伸出頭去,說,“哪位可以過來幫幫忙?這裡出狀況了。”——“這位小姐叫什麼名字?”——“克拉拉好像不舒服。”
年紀大的那個,老鴇,過來了,她看到克拉拉躺在地上,胸膛插了一把鑿子,抬頭看看他,全身赤裸,朝她逼近。她張開嘴,正想尖叫,但還沒出聲,榔頭已經砸到她的身上。他的力道用偏了,但還是把她打得雙膝跪倒在地。她的手掌屈成爪狀,拼著最後幾分力氣往外爬,額頭鮮血直往下滴,掉進眼睛,什麼也看不清楚。他再度重擊,把她的頭顱砸得粉碎。
他沒有時間檢查她斷氣了沒有,趕緊推門出去,黛博拉正跑向電話,卻被矮腳凳絆倒了,她連忙站起,抓起電話,他卻已經從後面趕上。他一揮榔頭,砸到她的右肩,她拋下電話,痛苦哀嚎,他回手又是一錘,正中她的鼻樑。她往前爬,老人的榔頭像雨點一樣,無情地打在她的頭上,直到她的五官粉碎,面目全非。
他心跳得很厲害,好不容易才喘過氣,站起來,只覺天旋地轉,平衡感完全消失,然後膝蓋一軟,眼前一黑。
他終於醒了過來,看看時間,發現他起碼昏過去半小時。他跌在黛博拉旁邊,渾身都是血。他一定在屋裡留下很多指紋,還有她在第一擊跟第二擊之間的哀嚎,可能也驚動了鄰居,加上重擊的聲音,說不定已經有人報警。
他應該在警笛與強烈的燈光照射下醒來,但是在他的身邊卻是一片寂靜與死亡。
他找到浴室,洗了澡,用了沐浴露與草本洗髮精。他在黛博拉身邊取回鐵錘,從克拉拉的胸膛上拔出鑿子,放在水槽里沖乾淨,收進手提箱裡。他穿好衣服,打了好幾次領帶,直到滿意為止。
他的手伸進口袋,取出那個小小的玉兔。打從他在瑪麗琳·費雪房中拿來這隻玉兔之後,這小玩意兒,片刻都沒有離開過他。他走到克拉拉身邊,跪了下來,把小兔子放在她的胸膛上,掩住那個因為鑿子拔出來所留下的小小傷口。
這隻小兔子是幹什麼的?
他拿塊毛巾,在屋子裡兜了一圈,把他記憶里曾經碰過,或是可能碰過的地方擦一遍。但他碰過那隻兔子,不是嗎?他把兔子拿起來,擦乾淨,確定他還捨不得跟它分手,於是把玉兔放進口袋,不再遮掩克拉拉的傷口。
可憐的女孩……
他把毛巾蓋在手上,握住門把,開門之後,往後一扔,關門走人。他一路走回旅館,手提箱裡面的工具,一次一件,丟在分離的排水溝內。他並沒有動用過箱子裡面的大螺絲起子,但還是扔了。最後,把手提箱直直地塞進垃圾筒,說不定有人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