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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到了美國,物換人非,一切都會忘記,甜的記憶,苦的記憶,以及當時,她的縴手香凝。
寒冬到初夏。不過是一場迷離的煙花,最後必將歸為空寂。
起初就看到了這樣的結局。過程是兩個人的心甘情願。
甚至連抱歉都不必說。
再踏出這道門,他就不再是她的夫,她的郎,她的情人,她的男人。他將成為地球另一側,與她再無相干的一具肉體。
程素素定定地看了他良久,如水般偎過去:
再給我一夜,我只要一夜……
十五年前,便也有個女人這樣貼緊了心愛的男子,哀肯著,喘息著,呻吟著,卻依舊是不容回絕的語氣:
再給我一夜,我只要一夜……
這樣的時刻。做獸比做人快樂。
如導演一場精彩好劇,看著他魂飛魄散,看著他醉生夢死,看著他上窮碧落下黃泉。誰說女人就是弱者,這場戰役,服輸的永遠都是男人。
累嗎?
累。
不。你不許說累,再說累我就把你綁起來,虐待你……你喜歡我虐待你嗎……素素軟如三春綠柳,似玩笑,又似愛嬌,重複許多次玩過的遊戲——長長的玻璃絲襪扯緊,左手,右手,左腳,右腳,將身下精疲力竭的男人拼成了一枚僵硬的漢字。
她的手,在這枚漢字的橫豎撇捺上反反覆覆地遊走,一厘一厘,一寸一寸,喘息如絲,媚眼如絲,繡花般細,春泥般軟。然後,拇指與食指緩緩分開,停留在撇與捺交匯的那一點上。這個男人的頸項。
他的眼裡閃動的是什麼呢?憎恨,後悔,厭倦,絕望,還是恐懼?
程素素笑了,把手舉到陸正陽的眼前:美嗎?
美……素素,快把我放開。
你急什麼,我都不急……程素素再把手放到他唇前:正陽,這麼美的手,你想不想永遠吻著,一直一直吻著……
塵世輪迴。舊日重現。
五
程素素明白的。父親不是走了,是死了。
他曾經很奇怪,一個嬌花弱柳的年輕女子,怎麼能做得了這樣髒這樣重的工作。她只淡淡地說,本來是可以做護士的,偏她“不知好歹”,朝色鬼院長的胯下踢了不重但也不輕的一腳——慢慢也就習慣了。什麼工作不是人做的?你不做,其他人也要做。
他迷戀她烈性與冷靜的奇妙綜合。是的。她將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調教成一個刀法嫻熟穩健的優秀醫生。
新婚燕爾,兩個人說最血腥也最熱烈的情話——
你的手,怎麼會這麼美?讓我咬破看看是不是真的肉,真的骨頭,真的血管……
她故意把手背伸到他唇邊:你咬啊,你咬啊。敢咬我就把你牙齒全拔掉。
拔掉也好。三十二顆牙齒正好夠串成一條手鍊,掛在你手腕上,就是我一直在吻著你的手了。
她輕輕咬了下唇,似笑非笑地瞅著他:哪天你要變心了,我就用你牙齒做手鍊,叫你永遠都不能離開我。
他也瞅著她:你若變心了,我就把你兩隻手全砍下來揣懷裡,也叫你永遠不能離開我……
終究,是他變心了。
窺了她的秘密,他便變心了。
那些滑膩膩的胎盤,那些未成形和成形了的小嬰孩,她不動聲色地收起來,清洗,剁碎,搗成醬汁,塗在手上——生命最初的血肉,比土豆汁西芹汁番茄汁黃瓜汁……不知道要滋養多少倍。
就連素素還只握鉛筆的小手,也時不時被哄騙著塗上一層所謂的“養護泥”。
她的工作,他接受也習慣了,那是工作。來蘇水一泡,依舊是他最愛的纖纖玉手。可是,他無法容忍,幾乎瘋狂:那纖纖玉手上,依附了多少油汪汪紅亮亮的小手小腳?
連最心愛的小女兒,天真的眼神里似乎都帶了他看不清的殘忍。
從此厭惡,如見鬼魅。
也吵過幾次的,她說:
怎麼了?怎麼了?橫豎扔了也是扔了,燒了也是燒了。廢物利用,有什麼不好?
又說:賣炭的一手黑,教書的一手白,你指望我的手有多乾淨嗎?
他開始沉默。
那新分下來的女大學生,就愛上了這個男人長久的沉默。
然後一次次說分手,說離婚,連程素素都覺得自己幼小的心靈再也承擔不了幾乎崩潰,母親仍不管,冷笑著,他是我的男人……
不甘成全,索性毀滅。
那夜。呻吟聲,喘息聲,床板咯吱咯吱的響聲都從單薄的門帘那側傳來。父親信了她的話——再給我一夜,放了你。
就是那夜,程素素看到了她十五年來無時無刻能夠忘記的那一幕……
拍拍陸正陽的臉,素素微笑著說:
我沒能考上大學,你說,是因為淘氣。呵,其實不是,是因為自閉。
你見過從十歲起就不肯開口講話,再難過再害怕都只憋在心裡的孩子嗎?
高中畢業才離開家,離開十年如一日不停折磨著的夢魘。
才願意笑,無論笑容下面,心多荒蕪。
當這樣一個孩子長大了,死心塌地地愛上一個男人,會是一種怎樣的愛情?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