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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世嫉俗的居伊·德·莫泊桑強而有力的恐怖作品則稱得上是獨樹一幟。這些作品在其晚年完成,此時他的心智逐漸被瘋狂占據,因此它們更多的是一位現實主義者因心理疾病所展開的病態發泄,與對不可見之領域敏感的健全思維,自然而然產生的幻想之景有著天壤之別。即便如此,這些作品仍不乏深度且值得一讀。在這些作品中莫泊桑以驚人的功力暗示著無名恐怖的逼近,並時常描述了多災多難的主人公,被世界之外的黑暗的恐怖邪惡的化身不斷追逐的情景。這些故事中要以《奧爾拉》最為傑出:這篇作品講述了一個降臨在法國的不可見之物,以水與牛奶為食,擁有影響他人心智的能力,並很可能是某種外空間生物的前鋒,來到地球征服人類。其中充滿張力的敘述很可能是其他此類文體的文章無可比擬的。儘管如此,其中描寫這個隱形之物到來的細節還是要感謝美國作家菲茲—詹姆斯·奧布賴恩之前所作的一部作品。莫泊桑其他強而有力的黑暗之作還包括《誰人可知?》《幽靈》《他?》《狂人日記》《白狼》《在河上》,與一篇名為《恐懼》的恐怖韻文。
作家組合埃克曼—沙特里安又為法國文學增添了諸多如《人狼》(The Man-Wolf)——關於一個不斷傳染的詛咒的故事,終結於一座傳統哥德式古堡內——之類的恐怖幻景。雖然他們的作品傾向於拉德克利夫式的硬性合理解釋與對科學奇觀的讚美,兩人筆下如漆黑午夜般的恐怖氣氛還是著實具有感染力。《無形之眼》具有同類作品中鮮有的恐怖,講述了一個邪惡的老婦人施展夜間催眠術,致使旅店同一間臥室中的住客接連上吊自殺。《貓頭鷹之耳》與《死亡水域》則不僅充滿了壓倒一切的黑暗與懸疑,後者更是奠定了當今怪奇小說之中對“巨型蜘蛛”元素頻繁的應用。維利耶·德·利爾—阿達姆也同樣追隨了恐怖文學的足跡——《希望的折磨》,講述了一位被判火刑的死囚的遭遇。囚禁者為了讓他遭受被再次抓獲的痛楚,故意給他逃生的機會。雖然這部作品被一些人認定為現今短篇小說文學中最為悲慘的作品,它的文體仍與怪奇文學並不相同——這篇文章則是通常自成一派的所謂“殘酷文學”的代表,而這一流派的特點是以戲劇般的嘲弄、挫折與毛骨悚然的肉體之恐怖,使讀者感到悲傷或恐懼。當今作家之中,全身心投入對此文體創作的則是莫里斯·勒韋爾,其短篇作品多為“大木偶劇場”(47)上演的“驚悚劇”劇本素材的完美來源。事實上,法國恐怖文學更適合反映諸如此類的現實主義黑暗,而非對未知無形的暗示;因為對未知的暗示中神秘幻想是不可或缺的,而北歐人的天性更貼近這種朦朧未知的神秘,因此最適合大規模發展。
另一個在今日十分繁榮,同時卻十分隱蔽的怪奇流派當屬猶太文學,其中的恐怖發源於早期東方魔法、末世文學與東方神秘主義的陰鬱遺產。閃米特人,正如凱爾特或條頓人,對神秘主義帶有與生俱來的偏好,而掩藏在猶太居住區與猶太教堂之中的地下恐怖文學的豐盛程度必定不只是現世對它們的認知。中世紀盛行的神秘學便是以神明之衍生來解釋宇宙意義的哲學體系,並承認物理世界之外的奇特精神世界與其中的種種存在,而各種神秘咒法則是允許凡人窺見其中黑暗之奧秘的手段。這些咒法的儀式大多來源於《聖經·舊約》的神秘學演繹,因此又為希伯來文字的每一個字符附加了深奧的含義——而這種環境也為流行奇幻文學中的希伯來文增添了一股詭異的迷人特質。同時,猶太民間傳說完好地保留了往日的恐怖與神秘,經仔細研究之後,將很可能對現代怪奇文學產生無可估量的影響。目前,受其影響的文學作品最為傑出的代表則是德國作家古斯塔夫·梅林克的小說《魔像》(The Golem),與舞台劇《附身惡靈》(The Dybbuk),由化名為“安斯基”(48)的猶太作者所做。前者的命名來自於中世紀猶太賢哲以神秘法術所驅使的巨像,並且文中充滿了對近在咫尺的恐怖幻奇如幽靈般的暗示——背景設置在布拉格,作者以熟稔的手筆描寫了這座古城的猶太居住區與其修著尖角的詭異屋室;而後者生動地描述了死者的惡靈是怎樣附身於活人之上的。《附身惡靈》曾被翻譯成英文,1925年以舞台劇的形式在美國上演(49),不久前又被改編為歌劇。這些作品中的魔像與附身惡靈因此成為了奇幻作品的固定元素,並頻繁地出現在日後的猶太傳統中。
VII埃德加·愛倫·坡
1830年無疑是值得載入史冊的一年——文學界在這一年迎來了一道曙光。這股光芒不僅直接改變了怪奇文學的發展,更是影響了短篇小說這一文體的未來,並間接塑造了一個歐洲美學流派的發展前景與趨勢(50)。作為美國人,我們更應為這道曙光感到慶幸,因為他正是我們的同胞,一生清貧卻才華橫溢的埃德加·愛倫·坡[5]。坡的名聲為何向來飽受爭議,這本身便已令人費解,而近年來對其對文學影響以及藝術成就的詆毀與打壓更是在“高等知識分子”之間形成了一股時尚。不過,對於成熟睿智的評論家們而言,坡作為一種獨特藝術流派的開創者,其作品的價值與思想的影響力是毋庸置疑的。當然,他所構架的場景已然有前車之鑑,但坡仍是第一位認識到這種構想的重要性,並將其塑造成形、使其自成一派的作家。不可否認的是,在他之後的諸位作家也相繼寫出過比坡更為優秀的作品,但此處我們仍需意識到,正是坡的作品為這些後起之秀提供了種種範例,並以奠基人的身份為這種藝術形式的發展指明了方向,使未來的作家得以一帆風順地發展。無論坡的作品具有何種局限,他的所作所為仍可稱得上空前絕後,正因此我們更應對他心存感激——現代恐怖文學完美的最終形態便是他最大的功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