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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蕩者梅爾摩斯》中的某些場景至今仍使讀者不寒而慄。故事以死亡開場——一位老者因其所見之物驚嚇過度而突生急病,命不久矣。他的病因與其所讀過的某篇筆記,和一座位於威克洛郡的古老住宅中一扇偏僻的壁櫥內的肖像畫有關。於是他給尚在都柏林三一學院進修的侄子約翰寫信,請他前來探望,而當約翰到達其住宅時注意到許多反常之事:壁櫥中的畫像雙眼放著令人不安的光(26),有兩次有如畫中人模樣的人在大門前一閃而過。梅爾摩斯古宅隨即被一股恐懼的陰影所籠罩,而這座古宅的前主人、梅爾摩斯家族的祖先,便是畫中之人“J.梅爾摩斯,1646”。老者在彌留之際聲稱畫中人——當時已是1800年前夕——仍存活於世間,而約翰則在遺書中得知叔叔希望自己能將畫像與抽屜中的某本筆記一併銷毀。年輕的約翰很快便從那筆記——由一位名叫斯坦頓的英國人17世紀末所寫——中得知了一起發生於1667年的故事:斯坦頓在西班牙遭遇了一位令人毛骨悚然的同鄉,之後被告知了一段往事——一位牧師試圖譴責其為至惡之人,卻在他的注視下死於極度驚恐。當斯坦頓回到倫敦與那人再次相遇之後便被送入了瘋人院,而這位陌生人之後前去探視——他的眼中閃爍著非同尋常的光芒,他的到來也伴隨著詭異的音樂。這位邪惡的陌生人便是遊蕩者梅爾摩斯,前來勸說斯坦頓從他身上接下這惡魔的契約來脫離眼前的困境;而斯坦頓如同梅爾摩斯之前拜訪的人一般,面對如此誘惑毫無動搖。梅爾摩斯為了使斯坦頓回心轉意,對瘋人院生活的恐怖進行了頗為詳盡的描述——這也是全書中最為有力的段落之一。斯坦頓獲釋後用了後半生搜尋梅爾摩斯,發現了他的家族與祖宅。這篇筆記便是由他所留,此時早已破舊不堪。約翰之後燒毀了畫像與筆記,但在當晚的夢中便遭遇了自己令人膽寒的先祖,手腕上也因此留下了一塊藍黑色的印記(27)。
不久之後,約翰迎來了一位訪客——海難倖存者、西班牙人阿隆索·德蒙卡達,為逃離修道院的強制修行與異端裁判庭的折磨渡海而來。他承受了無數酷刑——文中對他在地牢中所受的刑罰與其試圖逃脫的描寫甚是精妙——但即使在這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刻,他也沒有屈服於遊蕩者梅爾摩斯的誘惑。逃獄之後,他在庇護他的猶太人家中發現了一本關於梅爾摩斯其他事跡的筆記,其中包括了他如何在印度迷惑了一位名叫依瑪黎的少女。依瑪黎之後來到西班牙尋親問祖,改名為多娜·伊西多拉,並與梅爾摩斯在午夜時於一座遭人嫌惡的修道院禮拜堂的廢墟中,在一位隱士的屍體旁舉行了婚禮。在這部由四卷組成的作品中,德蒙卡達的陳述所占篇幅略顯過多,而這不均衡的布局則很可能是整部作品寫作手法最大的敗筆。
最終約翰與德蒙卡達的談話被遊蕩者梅爾摩斯的闖入打斷了。此時梅爾摩斯顯得精疲力竭,眼光不再咄咄逼人,他的面容也在迅速衰老——契約的期限已然臨近,而他也在一個半世紀的遊蕩之後回歸祖宅等待命運的審判。他警告所有人務必速速迴避,夜裡無論聽見任何聲音也不可出屋,自己必須獨自面對生命的終結。恐怖的嚎叫整夜迴蕩在大宅之內,而約翰和德蒙卡達聽聞著這一切,直到天明周遭安靜之後方才走出房門。梅爾摩斯所處的房間內空無一人,地上有一串通向後門的泥濘腳印,引至屋後的海邊懸崖,一旁則是一道凌亂的痕跡,好似沉重的軀體被掙扎著拖行至懸崖的邊緣。遊蕩者的圍巾在懸崖下的岩石上被發現,但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跡象證明梅爾摩斯的存在。
這便是整篇故事的梗概。毋庸置疑,這部節奏適當、充滿暗示、以藝術性的手筆刻畫恐怖的作品,與——引述喬治·聖慈貝利教授之言——“拉德克利夫女士那具有藝術性但仍略顯淺薄的理性主義,和品味差、有時匆忙草率、通常過分幼稚的劉易斯”的作品之間的區別顯而易見。特別是馬圖林的文風尤其值得稱讚。相比其前人作品中多見的浮華與造作,其直白有力、生動鮮活的描寫使這部作品著實高明許多。艾迪斯·伯克黑德教授在她的哥特文學史研究中恰到其處地指出,雖然馬圖林的缺點不可忽視,他仍是最後一位,同時也是最為傑出的哥特文學作家。這部作品出現於哥特文學晚期,因此《遊蕩者梅爾摩斯》未能掀起如《烏朵菲奧》或《僧侶》一般的狂熱,但它依然深受讀者歡迎。如同之前的哥特作品一般,這部作品也被改編為戲劇,搬上了舞台。
V哥特文學的餘波
此時,其他作家也並未怠慢。於是,縱使當時的英國與德國流行文學好似堆積如山的垃圾,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怪奇作品依然從中脫穎而出——如馬奎斯·馮·格羅斯的《神秘怪談》(Horrid Mysteries,1796),羅切夫人的《修道院的子民》(Children of the Abbey,1796),達克爾女士的《佐夫洛亞或荒原》(Zofloya;or,The Moor,1806),與詩人雪萊幼稚之情橫溢的《扎斯特羅齊》(Zastrozzi,1810)與《聖埃爾文》(St.Irvyne,1811)(兩者皆為對《佐夫洛亞》的仿寫)。18世紀初,瑰麗無比的《一千零一夜》經加蘭德之手譯為法語引進歐洲,其中的東方故事很快便成為引領主流文壇的時尚。其中的元素被嚴肅地用於寓言之中,也常常以消遣為由被諧謔文所用——它固有的怪奇,加之那些只有東方人方可運用嫻熟的狡黠與幽默交相輝映,吸引了整整一代文人學者,更使得源於巴格達與大馬士革的名字毫無禁忌地在公眾文學中傳播,如同時髦的義大利或西班牙式人名在日後顯赫的發跡一般。既擁有古典文學的優點,又因東方傳說的基奠而非沃波爾式哥特的俗套,有別於同類,《哈里發瓦泰克的歷史》(History of the Caliph Vathek)便是受其影響的佳作之一。這部作品由生活富裕安逸的文學愛好者威廉·貝克福特所著,原稿為法語,不過其首版以英文翻譯發表。貝克福特熟讀東方傳奇故事,巧妙地把握了其中氣氛的精髓,而他精妙的文筆更是強有力地反映了撒拉森精神中的高貴之華麗、狡黠之世故、直白之殘忍、隱晦之背叛,與陰影般的詭異之恐怖。貝克福特嫻熟的筆法出色地傳達了文中邪惡的氣息,即使荒誕與滑稽與之並存也絲毫沒有削弱效果——文章通篇如詭譎的幻影般華麗展開,而阿拉伯式拱頂之下大肆饕餮的骷髏則發出陣陣狂笑。故事講述了哈里發哈龍的孫子瓦泰克,希望獲得無上的權利、知識與歡愉——這些正是驅使傳統哥特反派或拜倫式英雄(兩者其實本質相同)的動力——而飽受野心的折磨。在一位邪惡天才的引誘下,瓦泰克開始在伊比利斯——穆罕默德式惡魔那火焰繚繞的地下宮殿中,搜尋史前蘇丹諸王宏偉華麗的寶座。文中的諸多描述——如瓦泰克的宮殿與其消遣玩樂之景,以及他精於算計的母親女巫卡拉希斯的高塔,塔內長著五十一隻眼睛的女黑奴,瓦泰克前往伊斯塔卡爾(波斯波利斯) (28)那陰森恐怖的遺蹟的旅途;還有他途中強娶來的妻子、鬼靈精怪的諾容尼哈爾,灼眼的月光下伊斯塔卡爾古老的高塔與殘破的庭院,與伊比利斯宏偉可怖的殿堂,和其中每一位被美麗的承諾所引誘,永世在痛苦中遊蕩的受害者,右手時刻撫於熊熊燃燒的心口之上——則是使這部作品成為英文文學經典的傑出怪奇要素。無獨有偶,《瓦泰克斷章》(Episode of Vathek)的三個章節更是值得一提。作為在伊比利斯的殿堂中遊蕩的受害者的陳述,作者原先計劃將這些章節穿插於正文中,不過由於種種原因未能如願,也因此未能出版,直到1909年學者劉易斯·梅爾維爾在創作其傳記《威廉·貝克福特:生平與書信》(Life and Letters of William Beckford)收集資料時才被重新發現。雖然如此,貝克福特的作品仍舊缺乏純正怪奇作品應有的朦朧神秘感——相反,他的作品帶有一種拉丁式的準確與透徹,並因此與令人恐慌的驚駭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