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此刻,他的家人與其他鄰居紛紛恐慌地逃走了,當他們鼓起勇氣折返回來時,斯萊特已經走了,只留下一團肉醬般無法辨認的東西——在一個小時前,那還是個活生生的人。沒有哪個山地居民敢去追他,而且似乎他們也樂於讓他凍死在外面;但過了幾天後,他們在一個早晨聽見他在一個遙遠的山谷里發出的尖叫聲,於是他們意識到斯萊特不知怎麼的設法活了下來,於是這群人便決定無論如何也必須要將他驅除出去。就這樣,那些山地居民拿起武器,組成了一支搜尋隊。但隨後不久,在當地頗不受歡迎的州巡警隊偶然發現這隻搜尋隊,在詢問過他們之後,一位警官加入了搜尋者的隊伍,並將他們的原定目標(不論之前是什麼)演變成了由治安官組織的治安維持隊。
在搜尋隊出發後的第三天,他們在一棵大樹的空心樹幹里找到了不省人事的斯萊特。隨後,他被帶到了最近的監獄,等他恢復意識之後,來自奧爾巴尼的精神病醫生立即為他做了檢查。他向這些精神病醫生講述了一個簡單的故事。他說,他有一天下午太陽快下山的時候喝了很多酒,然後便睡了過去,然後他再醒來時便發現自己滿手是血地站在自己小屋前的雪地里。他鄰居皮特·斯萊特殘缺不全的屍體就在他的腳邊。由於恐懼,他茫然地跑進了樹林裡,試圖逃避那個看起來肯定是由他犯下的命案。除此之外,他似乎一無所知,即使質詢者們做出專業的問訊也沒能帶出更多的事情來。
那天晚上,斯萊特安靜地睡著了,第二天早晨他醒來時除了某些表情的改變外,並沒有流露出特別奇怪的特徵。但看守病人的巴納德醫生覺得自己在那雙藍色的眼睛裡看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光彩,那氣弱無力的嘴唇幾乎無法察覺地抿緊了,仿佛他已做下了某個理性明智的決定。但當他們開始詢問問題時,斯萊特再度沉入山區居民常有的那種空白而茫然的狀態,只能反覆地說他前一天所說過的話。
第三天的早晨,那個人的精神疾病第一次發作了。在睡夢中顯示出一些不安之後,他突然陷入了狂暴的狀態,力大無窮,甚至需要四個人才能將他捆在約束衣中。精神病醫生們紛紛仔細地聆聽著他所說的話,因為他家人與鄰居口中那些富有啟發性但大多數時候都相互衝突、語無倫次的故事大大地引起了他們的好奇心。斯萊特最多胡言亂語了十五分鐘,滔滔不絕地用他那邊遠地區的方言講述某些光組成的雄偉大廈,空間的大海,奇怪的音樂以及幽暗的山脈與河谷。但他談論的大多數內容都與某個燃燒著的神秘存在有關——他說那個東西搖晃著放聲大笑地嘲弄著他。這個巨大而模糊的存在似乎對他做過一件可怕的壞事,以至於他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殺掉它從而成功復仇。他說,為了實現這個目的,他要飛過虛空的深淵,燒盡一切堵在他路上的東西。他這麼說著,直到最後,他的敘述戛然而止了。他眼中的瘋狂光芒逐漸熄滅了,他呆木而奇怪地看著那些問詢者,並開口詢問他為什麼被綁著。巴納德博士解開他身上的皮馬甲,並成功地說服斯萊特——為了自己著想——先披上它,並且直到晚上之前都沒有再把馬甲要回來。接著,那個人開口承認,他的確會有時候說一些奇怪的事情,但他完全不知道為何會如此。
在一兩個星期內,他的精神疾病又發作了多次,但醫生們並沒有從中了解到更多的東西。最後,他們開始思索斯萊特夢境的源頭到底是什麼,因為既他不懂書寫又不能閱讀,而且也從未聽說過任何傳奇或神話故事,因此他能擁有如此華麗絢爛的想像力實在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由於此人只能依靠他自己的簡單語言來進行瘋癲而又不適宜的表述,所以他肯定不是從任何已知的神話或傳奇故事獲得這些想像的。他既不能理解也無法解釋那些自己在胡言亂語時所提到的事情;他聲稱自己經歷過那些事情,但實際上,他不可能從任何尋常談話或與他相關的交流中學習到這些東西。精神病醫生們很快便一致認定那些異常的夢境就是這種麻煩的根源,這些夢境是如此栩栩如生,因此即便在清醒過來後,它們仍然能夠短暫地完全掌控住這個低賤平民的頭腦。後來,按照正式的程序,法院開庭審理了斯萊特謀殺鄰居一案,然後以精神錯亂為由宣告斯萊特無罪,並將他押送到了我供職的這所精神病院進行治療。
我之前已經說過,我是個經常思索夢境生活的人,從這一點上,你們或許能想像當我完全確認了他的病情屬實後,便會多麼渴望去研究這個新來的病人。他似乎也從我身上感覺到了某些友善與親切,這無疑與我那無法掩飾的興趣以及詢問他時溫和禮貌的態度有關。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在精神病發作——而我在一旁屏息聆聽他描述那些混亂而又壯闊的圖景——時能認出我來;不過當他安靜下來時,他依然知道我是誰。這個時候他會坐在他房間裡那扇帶鐵欄的窗戶邊,用稻草與柳條編著籃子,可能還會為他再也無法享受的山區自由生活而消沉憔悴。他的家人從未要求來見他,也許他們按照落後的山地居民一直遵循的方式,找到了另一個新的臨時首領。
漸漸地,我越來越對喬·斯萊特所構想的那些瘋狂奇妙幻想感到好奇,這種感覺甚至到了難以抗拒的地步。這個人的語言與智力水平都低下得可憐,可他口中的那些鮮亮而宏大的幻想——雖然只是一些野蠻、片段的夢話——卻是一顆出眾的,甚至極為優秀的,大腦才能構想出來的圖景。我經常問自己,一個生活在卡茨基爾的野蠻人如何能夠依靠他那遲鈍的想像力在腦海里營造出這些幻想呢?為何這些幻想的內容都暗中顯示出一個天才才能創造出的智慧火花?斯萊特如何能構想出他在癲狂的胡言亂語時咆哮著描述的那些有著無上光輝與無比巨大空間的燦爛國度?我越來越相信這個在我面前畏畏縮縮的可憐人身上可能發生了某些不僅混亂而且我無法理解的事情,而這些事情肯定也遠遠超出了那些比我更有經驗但卻更缺乏想像力的醫學和科學同僚的理解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