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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生活在這個有形的世界之外,但我並不是說我獨自生活在這個世界之外。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在缺少他人作伴的情況下,任何人都會無可避免地轉而尋求其他事物的陪伴——那些沒有生命的事物,那些不再活著的事物。我家附近有一座樹木叢生的奇怪山谷,我把大多數時間都花在了那座昏暗的深谷里,在那裡閱讀、思考與做夢。在那片滿是苔蘚的山坡上,還是嬰兒的我邁出了自己最初的步伐;在那些生長著怪誕瘤節的橡樹下,還是少年的我編織出了自己最早的幻想。漸漸地,我熟悉了那些掌管著山谷樹木的林妖,並且經常看著它們在虧缺月亮投下的糾纏月光下瘋狂地舞蹈——但我現在不能說這些事情。我能說的只有那座位於山坡灌木叢中最陰暗角落裡的孤墳;那是海德家族的荒墓,早在我誕生的數十年前,這個高貴而古老的家族的最後一位直系後裔就已經躺進了它的黑暗深處。
我所說的這座墓穴是一座用古老花崗岩修建起來的墳墓。在霧氣與潮濕里經歷了幾個世代之後,這座墓穴早已風化褪色了。它從山坡上向內挖掘進了山體裡,只露出了位於入口處的人工建築。它的正門是一面令人生畏的笨重石板。這面石板掛在鏽跡斑斑的鐵鉸鏈上,雖然被重重的鐵鏈和掛鎖拴著,卻以一種不祥的、有些古怪的方式微微留下了一道縫隙——這是半個世紀以前的可怕風俗。那個將子孫安葬在這裡的家族有過一處宅邸,它曾經坐落在這面山坡的頂端——可是,在許久以前,一道毀滅性的閃電擊中了那個地方,並引起了熊熊大火,徹底地摧毀了整座房子。某些生活在這一帶、上了年紀的居民在談到那場毀滅了這座陰森古宅的午夜風暴時,偶爾會壓低聲音,流露出不安的神色;他們將自己隱晦暗示的事情稱為“神怒”,而許多年後,這件事情在某種程度上讓我對這座位於森林蔭蔽之下的墳墓更加著迷起來。有且只有一個人喪生在那場大火里。當那座宅邸被燒毀之後,整個海德家族就搬去了某個遙遠的地方,再也沒有回來,就連家族裡的最後一位子孫的那罐孤單淒涼的骨灰也是從外面運回來,再被安葬在這個蔭蔽而又寂靜的地方。沒有人會在花崗岩正門前留下鮮花,也很少有人願意去勇敢地面對那些似乎總是在被流水磨蝕的石頭周圍古怪徘徊的陰影——它們總讓人覺得憂鬱。
在一個下午,我第一次磕磕絆絆地走進了這座半掩著的為死人準備的宅院。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下午。那是仲夏的一天,自然的魔法正將遍布森林的大地點化成一片幾乎均勻一致的鮮活綠色;由潮濕的翠色所組成的洶湧海洋,以及泥土與植被散發出的略微有點兒難以描述的氣味,讓身體的感官沉浸在近乎陶醉的狂喜中。在這樣景致里,心靈失去了應有的洞察,時間與空間變得瑣碎虛妄起來,被遺忘的遠古所留下的陣陣回音開始固執地拍打著沉醉的意識。我整天遊蕩在窪地里的神秘樹林裡,思索那些我不用去談論的思緒,對話那些我不用叫出名字的事物。身為一個十歲的孩子,我已經見識、聽說了許多人們不曾知曉的奇蹟;而且在某些方面已經算得上是個古怪的老頭了。那時,我正試圖從兩簇野蠻生長的荊棘間開出一條路來,而在突然之間,我遇到了那座墓穴的入口——當時的我並不知道自己發現了什麼。那兒有一堆暗色的花崗岩,一扇古怪的虛掩著的門,一座雕刻著喪葬圖案的拱門,可這些東西並沒有在我的內心裡激起任何悲傷或恐怖的聯想。我很了解墳冢與墓窟,也對它們有過許多的想像,然而由於性格古怪的原因,其他人一直不允許我獨自進入教堂墓園和公墓。在我看來,這座位於林地里的奇怪石頭宅邸只是一個激發興趣與思索的源頭。我徒勞地向那個誘人深入的洞穴里瞥了一眼,卻發現它冰冷潮濕的內部沒有包含任何有關死亡或是腐敗的跡象。但在那個好奇的瞬間,一種毫無理性的近乎瘋狂的渴望開始生根發芽,慫恿我進入那座禁閉的大廳。儘管笨重的鐵鏈阻擋著入口,一陣肯定是從森林裡的恐怖幽魂那兒傳來的聲音卻唆使著我,令我下定決心要進入那片召喚著我的陰暗。在逐漸減弱的日光中,我一面將鏽跡斑斑的鐵鏈搖晃得嘩啦作響,試圖將石頭大門打開得更大一些;一面試著將自己小小的身軀擠過已經打開的縫隙;但是,我的兩個打算全都落空了。起先只是好奇,隨後我變得狂熱起來;直至暮色低垂,我才放棄嘗試,折返回家。路上,我向樹林裡的數百位神明起誓,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打開那座似乎在呼喚我的刺骨的黑暗深淵。那個留著鐵灰色鬍子、每天都會來我房間查看的醫師曾對一個訪客說,這個決定標誌著一種可憐的偏執症已經形成;但我會讓那些了解全部經過的讀者來做出最終的評判。
在發現大門後的幾個月里,我一直在徒勞地嘗試暴力打開半開墓穴大門上的掛鎖,同時也在小心謹慎地查詢著與這座建築相關的歷史和情況。依靠著小孩子一貫樂於接受新事物的耳朵,我聽說了許多事情;可是,我習慣性地將這些秘密埋在了心底,沒有向任何人提起我掌握的信息,或我下定的決心。值得一提的是,在得知這座墓穴的情況後,我沒有感到絲毫的驚訝或恐懼。對於生命與死亡,我有著一些相對獨特的觀點,而這些觀點讓我在冰冷的泥土與呼吸自如的鮮活身體之間建立了某種模糊的聯想。我覺得那座自己一直試圖深入探索的石頭建築,在某種意義上也象徵著那個曾經生活在被燒毀前的大宅里、讓人覺得邪惡不祥的大家族。許多含糊的傳說都講述了過去發生在古老廳堂里的怪誕儀式與褻瀆狂歡,而這些傳說讓我對那座墳墓產生了新的、更加強烈的興趣。每天我都會在它的門前坐上好幾個小時。有一次,我試著將一根蠟燭插進那個幾乎關閉的入口,但除了一級級通向下方的潮濕石頭階梯外,我什麼都沒看見。墓穴里的氣味既讓我厭惡又讓我著迷。我覺得自己曾經知道這個地方,這種熟悉的感覺甚至比我的任何記憶都要古老,甚至早在我擁有目前這具身軀之前。